51 凤凰劫(上)(1 / 1)
他出生那天,宫里刚好请了巫祝进来做法事。
洪亮的啼哭声划破宫内死气沉沉的一片天空。乌袍白发的巫祝抬起头,望着鎏金的宫瓦上几只被惊飞的乌鸦,意味深长道:“此人日后,必定福泽深厚。”
一切的因缘,大抵就从这句话开始。
巫祝的预言很快在后宫里传开。
已是王子,还能福泽深厚,话里的深意,昭然若揭。
彼时宁庄公已经立了嫡长子殷盛西为太子,太子的母亲是正宫王后绿蔷夫人。一次带了不少珍贵药材过来探望还在坐月子的绮韵夫人,脸上的笑意都是常年混迹于深宫才能拿捏得刚刚好的程度:“恭喜妹妹了,这孩子好生可爱,快抱来给本宫瞧瞧。”
长长的护甲抚过婴儿幼嫩的脸颊,一道极浅的血痕便沁了出来。
“妹妹真是好命呢。”绿蔷夫人收回手,怀中婴儿兀自啼哭不已,“听说巫祝大人断言,小王子日后必定福泽深厚,妹妹是要母凭子贵了。”
不出三月,忽然在绮韵夫人的寝宫中搜出七个巫蛊娃娃,分别写了前六个王子的名字,还有一个,是宁庄公殷重暝。
国君震怒,本要立即将绮韵夫人赐死,但顾念七王子尚未断奶,所以只将她打入冷宫,终生不得踏出半步。
他自小在冷宫中长大,虽贵为王子,但人情冷暖,看得竟比旁人更甚。那句巫祝的预言,终究成了一句玩笑话。
十二岁那年,绮韵夫人郁郁而终。
消息报到御书房,宁庄公这才想起来,这个儿子已经被自己不管不问了好多年。幸好绮韵夫人本就是个温良贤淑的才女,虽在冷宫,对他的教育倒是一直没落下。殷重暝随口问他一些诗词歌赋、天下大事,他模样虽稚气未退,回答得却极为流利。
他重新恢复了王子的各项待遇。能有专门的太傅教授课业,下午则是跟着兄弟们一起习武。
如同一块璞玉,终于被人从深山里开采挖掘出来,他的才华很快就显露无遗,在众位王子中亦称得上出类拔萃。
一十六岁时,他的五哥殷云骁灭了宁国北边的一个小部落,班师回朝。宁庄公特地举办了一场箭赛,十四岁以上的王子悉数参加。
殷云骁刚好排在他前面出场,纵马疾驰。十张箭靶,中了九个红心,最后一张,力气稍有不达,也是九环的好成绩。
他随后驾了一匹火红的汗血宝马出来,似一团火焰。手中持一把长弓,箭筒里装了十支精良羽箭。
马蹄踏起的沙尘被飒飒的东风一吹,迷得人睁不开眼睛。骏马嘶鸣中,他一身玄色衣袍,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听见铮铮的长箭破空之声。
箭筒空时,风沙逐渐散去。
十张箭靶,十个红心。一个不少,分毫不差。
最后一支箭,余劲实在太大,将箭身没入靶心一半有余,生生从靶子后面穿了出去。
他牵住缰绳,微微侧了身,眉目神秀,一双墨黑的眼睛灿若星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模样极为英俊。
几百人的箭场,瞬间鸦雀无声。
末了还是殷重暝带头鼓起掌来。
马场边,还未来得及换装的殷云骁望着这个弟弟,脸上的表情隐没在阴影里。
宫中的传言又涌了起来,说十六年前的巫祝之言,大概是真的。
他开始上朝,与殷盛西、殷云骁等人一同参政,商谈国事。
可惜好景不长,近几日开始,他逐渐发觉视物有重影。刚开始还以为是累着了,多休息几天就好,谁知病情愈发严重。
又过了一个月,每况愈下。一日天黑后,他去书房,发现漆黑一片,于是唤来宫女点灯。
那宫女听声音是吓坏了,颤巍巍道:“回、回殿下,屋内、屋内已经点了好几盏灯。”
他便知道,这病是不能再拖了。
御医换了好几拨,灌下去的汤药也数不胜数,但他的一双眼睛,却越来越恶化。白天里见了日光,就如同被灼伤般疼得厉害,直流眼泪。看什么东西都是隐隐绰绰的样子,连在自己熟悉的寝宫里,都摔了好几次。
他引以为豪的箭术,自然也就被迫荒废了。
最后一次上朝,他凭借以往的记忆,强撑着走过去,向宁庄公告病,请求无限期休假。宁庄公虽然不舍,但担心他的病情恶化,也只能批准。
下了朝,百余级的长阶上,殷云骁见他手扶汉白玉栏杆,一边摸索一边跌跌撞撞地向下行,上前露出一丝浅笑:“七弟当心。站得这般高,跌下去,可是会很痛的。”
其时他已连眼前人的模样都看得不甚分明,一番年少气盛的怒意全写在脸上。
殷云骁凑近他脸庞,低低道:“本侯从来就不信什么巫祝之言。本侯只信自己。”
眼睛是医不好了,他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只缚了一方白绫遮蔽强光,也不再吃药调理。一腔热血没有用武之地,他便索性带了两名近侍,两名铁卫,外出散心。
符国的大漠孤烟,奚国的小桥流水,离国的绵延山脉。周游数月,他从萧国取道回宫。
听说翠台山的春景极为著名,他虽看不真切,但仍存了兴致,挑了个晴朗的日子,独自上山散心。他的眼睛,也不至于全盲,但崎岖的山路难行,还是花费了比旁人更多的时间。
就在这一年,早春三月,翠台山中连绵桃花盛开的季节里,他遇见她。
那小姑娘的声音十分清脆好听,他很想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样子,但多年的宫廷生活已让他养成自我防范的习惯,语气免不了凶狠了一些。可她不但不动怒,反而柔和地安慰他,还说他的眼睛,说不定有得治。他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扣住她的手,约她明日再来。
小姑娘说她叫阿九,他自然知道不是大名,因为阿澈也是他的乳名,除了母亲绮韵夫人,天下再无人叫过他这个名字。每次听她软声唤他阿澈,他就觉得心中像是池塘里锦鲤的一摆尾,漾开细碎的涟漪。
下了山,很快就查到她的真实身份。
翠台山中有药师谷,谷中一共十九名弟子,排第九的是个男子。倒是萧国王族里排第九的锦安公主苏晴雪,也是在药师谷里学艺。无论时间、地点还是年龄,都十分吻合。
他想,这应该是他见过的,最不像公主的公主了。他在宫中也有许多同父异母的姐姐和妹妹,虽然都是公主,但她们的脸上从来不会出现像她一般明快的笑容,也不会像她这样大声讲话,更不会连吃到他随手带来的糕点都吃得那么开心,好像永远没有烦恼一样。
他听着她的笑声,心里十分欢喜。他真希望眼睛能早点好起来。
他很想见见她。
他耐心地按照她给的方子调养,眼疾却一直没见起色。他偏心地想,姑娘家,又是个公主,日后不靠这个吃饭,不必太聪明,像她这样天真快乐,就足够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也不错,每日见她一面,给她讲讲谷外的故事,一天一天的,也就过去了。
一切都止于她发现他喝的水中泡了穆桑菊的那日。
他很快明白过来。
能接触到他日常饮用水的,除了身边近侍,再无他人。那两名近侍在宫中就开始照顾他的起居,多年主仆,他早就放心,没想到还是遭了暗算。
用穆桑菊泡过的水烧开冲茶,穆桑菊的淡绿色便看不出来。等他后来嫌睡不着戒了茶时,眼睛已经开始出现问题,喝的水是否有颜色,早就分辨不出来了。
不管是用钱还是用权,能够买通这两名近侍,又有不小野心的,只有他的五哥殷云骁。
他的眼睛虽不好,多年习武下来还是有底子的,当夜就联合了另两名铁卫,将两个近侍给杀了。
这件事把他气得不轻,缓了好几天才平静下来。他怕身上重重的戾气会吓坏了她,于是便也没有上山去找她了。药源断了,她给的方子他照旧吃,不出几天,竟可以模模糊糊地看清东西了。
他有点不可置信地扯开白绫,虽然强光仍然刺眼,但淡青的茶杯,嫩黄的花,院外的红砖绿瓦,一点一点,又重新回到黑暗许久的视野中来。
他蓦然间醒悟过来。在外逍遥只会如了殷云骁的心意,他必须回宫,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几日后,他上山向她辞行。
面上依旧缚了白绫遮挡强光,但他终于能够朦胧地看清她的模样。
跟他想象中的一样,白皙的肤色,尚显稚气的一双眼睛,樱色的唇,五官清丽绝伦,再长大些,定是无双的美人。
他俯身替她拾起头上掉下的玉兰花,一手抚上她的脸,一手替她将簪花插回发中,清浅的香气弥漫开来。
到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什么情绪都藏不住。她或许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可其实声音里淡淡的哭腔,他听得分明。
这真是个矛盾的姑娘,明明伤心,却硬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来。
他忽然觉得很心疼她。
但是他想,他现在还不能给她什么。等他回宫做出了一番事业,一定第一个就跟父君请愿,求父君向萧国提亲,指名要娶锦安公主苏晴雪。
回到宫中时,眼睛已然痊愈。
朝廷之上,殷云骁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但眼里仍泄出不小的惊奇。
三年匆匆而过。
他虽因箭法卓绝而享誉朝廷,但前有太子殷盛西仗着嫡长子的身份,资历雄厚,朝中党羽众多;后有殷云骁军功赫赫,拥趸者也是不少。他在宁国既无多少旧部,又消失了大半年,实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二十弱冠这一年,朝中爆出一个惊天的消息来。
原来萧国的司马大人尹仲甫,是宁国人,早早就潜伏进了萧国,现在已是重臣。两国之间积怨已久,宁庄公早就想找个机会吞并萧国,刚好公子宇又在一旁煽风点火,说时机已到,只要再向离国换两千匹上等的良驹,开战便志在必得。
他终究是没有等来向萧国提亲的机会。
他熟知殷云骁的脾气,若是派他出战,定是会将整个苏氏赶尽杀绝,不留活口。而若是他自己领兵前去,趁着两军交战,兴许还能冲进王宫将她救出来。
乱军之中,这是唯一的机会,保她平安。
没花太多时间,他已做好了请缨的决定。
日后,就算她知道了这个带兵前来灭她国家的王子就是当年翠台山中的盲眼少年阿澈,一定会恨他入骨。
但即使是恨他,他也要护她周全。
乱世之中,活着就是一切。
天时地利人和俱备,他这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攻到了青州的萧国王宫门前。
他想,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进宫救她。
萧国的羽林军已是强弩之末,他纵马狂奔,根本无心杀敌,只想着三年没见的阿九,是不是还在宫里?她会不会害怕?
咚咚的战鼓声猛然间响了起来,他大惊之下抬头一看,火红衣袍的少女站于角楼之上,青丝被东风吹得散乱,如同寒冬里怒放的蔷薇,透出一股浓烈的美艳来。
是她。
她已经长大了,跟他预计的一样,容貌倾城。
还是这样的性子。他知道她现在肯定害怕得要命,可是她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这世上,再也没有哪国的公主,像她一样脆弱,却又像她一样坚强。
傻丫头,站得这样高,穿得又这样显眼,万一有人想杀她,简直易如反掌。
他手脚冰凉,不敢再想,一扬马鞭,竭力向宫门冲去,只求在其他轻骑放箭射杀她之前能赶到角楼上将她救下来。
呼啸的火流星突然一个接一个的砸来,战马受了惊,一个劲地乱踏。战鼓声还在继续,他已经看到有几名轻骑恼羞成怒地往角楼这边赶来,手里的长弓泛着森然的白光。
——只要射穿战鼓,她无法击鼓,自然就会离开,不再是其他轻骑射杀的目标。
那时,他想得天真。
颠簸中架好了弓箭,手心都出了汗。
千钧一发之际,□□的战马被眼前的火流星一吓,惊得往右边一偏——手中的箭恰在此时离弦,带着凛然的风声向角楼之上射去。
来不及想后果,因为后果已经出现在眼前。
他殷君泽亲手射出的羽箭,擦过战鼓,直直刺入她的胸膛。
她甚至没有出声,就这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只觉得似乎连自己的心跳也停止了,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双腿一夹马肚,拼了命似的往里冲。
大片埋在地下的火药猛然间炸开,他霎时从马上跌下来,再抬眼时,整座王宫已没于滔天的火光之中。
他连手都是抖的,弃了弓箭,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宫里赶去。
几员轻骑大将七手八脚地上去拦住他:“殿下,苏氏殉国了,您这是去送死!”
送死?他亲手杀了她,这跟死又有什么分别?
三四个壮汉都差点没能拉住他,脸上血迹与泥点混杂,喉头一哽,眼前便是一片模糊。比起曾经眼疾的日子,还要黑暗三分。
漫天的雪花飘过来,噼啪火光中,他的声音亦被烘得滚烫:“阿九!”
阿九再也不会应他。
只能听见宫墙之中,有人齐声唱:“夫日月兮,照我苍穹;斯长风兮,送我归乡…”
萧国灭亡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回国路上,他鬓发散乱,胡子也不刮,整日喝得醉醺醺的,活像个不得志的酒徒。眼角干涩,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喉头也嘶哑得厉害。
这场胜仗过后,他成了宁国最骁勇的英雄。
宁庄公封他为肃河侯,赐地万顷。朝中不少人看到这风向,都明着暗着朝他示好。
他只有二十岁,手上的兵力和肩上的头衔,已足以跟殷盛西、殷云骁二人抗衡。
他做这么多,只是想保她一个人,可到头来,却让她死在自己手中。
此后无数个日子里,他都整夜整夜的不能合眼。偶尔午夜惊醒,梦里见到的,全是她云鬓间的那朵白簪花,和角楼上的一身红衣袍。
他曾经希望功成名就,能够风风光光地去萧国提亲,如今只是觉得当年的自己天真得可笑。
再也无心卷入宫廷斗争,他封爵后便毫不留恋地去了青州,将府宅建在昔日的萧国王宫旁边。他知道她胆子小,就算做了鬼也是个胆小的鬼,他固执地认为如果他在这里陪她,也许她会感觉好一点。
等很久以后他的理智逐渐恢复,才想起来,她根本就不知道少年阿澈就是宁国的七王子殷君泽。何况若她真死了,应该已经投胎转世,不会再看到他为她做的这些。
他的一双手再也不愿握弓,只能拿剑。
这年夏末,消极避世的他终于想明白,她的国家已经灭亡,他唯一能替她做的,便是守住这片生她养她的国土。况且殷盛西的母亲绿蔷夫人害他们母子被打入冷宫十数年、殷云骁害得他的眼睛差点瞎掉,这些仇,他还牢牢地记着。为母亲、为她、为自己,他都不该躲在青州,做他的逍遥侯爷。
离开宁国许久,朝廷上的帮派想必也换了几轮,他几乎没什么亲信还在朝中。想要卷土重来,必定要借助外部的力量。
他决定去程国,私下与程恒公结盟。
巫祝当年的预言,就算只说对一半,他也不该是个福薄的人。
所以在青州的码头上,给他见到一个人。
那时他站在一艘将开的客船前,已经发现殷盛西派了杀手前来跟踪他,正打算改走陆路甩掉他们,忽觉腰间佩玉一松,一个姑娘踉跄着差点要跌进江里,多年习武的惯性让他下意识地顺手扶住她,声音礼貌而疏离:“姑娘小心。”
那姑娘便抬起头来看他。
他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响,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
和阿九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只是穿的朴素,一头长发上甚至连一点装饰都没有,看上去清丽淡雅,少了三分贵气,仍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他不敢奢望是当年的阿九没有死,只是从未像今日一样感谢老天,还肯给他一个念想。
看着她一脸焦急赔笑的样子,他突然觉得异常熟悉。
自从灭萧之后,他的眼里,第一次绽开这般由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