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昨夜星辰昨夜风(1 / 1)
监斩那天,不同于前几日的连绵阴雨,天气好得不像话,万里无云。
刑场的命官知道这一天国君要来,吓得够呛,毕竟此前还从未有君主亲自监斩的先例,连夜加班加点地在刑台正对面布置好了一座豪华监斩台,案台是新置的符国红木,椅子由上好的梨树制成,还铺了一层软垫。
此时泠崖就坐在梨木软椅上,面前是黑压压的两百多名要问斩的人犯,尽是夏侯氏的族人,已经哭成一片,哀嚎漫天。刑场命官生怕这些人哭哭啼啼的惹怒了君上,冲侩子手们使了个眼色,肥头大耳的侩子手统领大喝一声:“都闭嘴!”胆子小的改为低泣,胆子大的也被身旁的侩子手打了几个嘴巴子,满嘴是血,只能哼哼唧唧的□□。
泠崖冷冷地弯了弯嘴角,左手执一杯热茶,右手掀起茶盖,轻轻捋了捋茶盏中的沫子,缓缓喝了一口,然后抽出案台上竹筒里的令牌,往地上一丢,淡淡道:“行刑。”
不绝于耳的哭声逐渐安静下来。
余光瞥见身后的叶风暄微微攒紧了手掌,他浅浅一笑,道:“孤以为,风暄你不会害怕看这杀戮。”
“并非害怕。”叶风暄松开手,“只是今日斩杀之人多为妇孺幼儿,看着有些残忍。”
他冷了神色:“孤曾经说过,若夏侯伯骥敢伤阿竹一根汗毛,孤必杀他满门、灭他九族。如今孤只不过是说到做到而已。”
叶风暄并未分辩,只是淡淡一笑,露出一副这几天他时常看到的疏离神情:“大王果真言出必行。”
近日来叶风暄对他的态度愈发客气与礼貌了,他早有察觉,但似乎是猛然间才发现,他二人之间本是朋友,但不知何时起已经更像君臣。
他与苏樱落也是如此。
他觉得,这场缘分大概是真的快要尽了。
果不其然,五日后,在回宫的马车上,叶风暄就向他请辞,连一向不拿他当做高高在上的君王看待的苏樱落,也开始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目光。
他们是怕他,是在躲他。这些,他比谁都清楚。
什么时候他与他们之间已经变成这样?
他偶尔也会怀念许久之前空荡荡的千阙殿中那个误打误撞突然闯入的苏樱落。脸上带着些不知所措的慌张,一双眼睛却十分干净——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样单纯的笑靥。深宫之中,没什么比善良无邪更让人觉得珍贵。
他亦时时会想起叶风暄,想起他凭借殿中那么几样东西就能识破他的身份,想起他在隆冬严寒的天气里毫不犹豫地跳下荔川湖去救阿竹,想起他驾着黑马、满头大汗却又欣喜地冲他喊:“泠崖,我有另半枚虎符了!”
他明白,其实三日之期只是缓兵之计,心思缜密如叶风暄,说出口的话必定是经过一番考量的,怎会轻易就打消离宫的念头。
不过那一天,倒是叶风暄先来找的他。
并未行礼,也没说几句寒暄,叶风暄进千阙殿时,他正在审阅折子。放下朱砂笔,他听见叶风暄沉沉开口:“三日已过,不知大王可有想通,愿意让下官连同苏大人请辞?”
他缓缓走下台阶:“叶风暄,告诉孤,你究竟想要什么?”叶风暄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地位才刚刚稳固,正是需要这种人辅佐的时候,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要他留下来。
叶风暄只是笑得一笑:“看来大王还是不同意。”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话:“为孤办事,有什么不好?”
叶风暄并未答他,只是从怀中掏出个明晃晃的玉牌,递到他眼前。
玉牌十分精致,质地晶莹剔透,雕工也是上乘,两侧刻有金龙吐珠,中间是一个瘦长的篆刻“殷”字。
他蓦地一愣,只听叶风暄淡然道:“一直未有机会告诉大王,其实我是宁国人,姓殷,名君泽。大王留一个异国王族在身边,恐怕不妥吧。”
他大吃一惊:“宁国的七王子…肃河侯殷君泽?”
殷君泽很快将玉牌收起来:“大王不信?”
他虽然早就察觉叶风暄资质过人,绝非等闲之辈,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是宁国大名鼎鼎的肃河侯殷君泽。传说肃河侯箭法无双,又是吞并萧国的头号功臣。最难得的是,虽然威名在外,重权在握,却无意太子之位,甘心退避青州,远离朝政,灭萧后的这两年来,竟无人得见其人。
“你入宫究竟有什么目的?”既是宁国侯爷,他不得不防。
殷君泽却云淡风轻地一笑:“大王别紧张,我入宫不为江山,只为美人。现在抱得美人归,我也终于不必叨扰大王了。”
是苏樱落。他早就看出来殷君泽喜欢她,却不知道原来他竟是为了她才入宫。
堂堂一个侯爷居然为了一个小小的药官屈尊入宫来当侍卫?
他疑心问道:“苏樱落到底是什么人?”
这次殷君泽却微微变了脸色,避重就轻道:“是我心爱之人。”
他知道殷君泽是在敷衍他,不过,他也知道不会得到他想要听到的答案了。
事已至此,已经不是他同不同意放人的事了。殷君泽到底算是礼数周全的,还专门过来询问他,虽然只是走个过场罢了。他殷君泽想走,没人拦得住。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殷君泽,你果然名不虚传。”
殷君泽似乎心情很好,满脸的笑意:“大王卧薪尝胆,深谋远虑,君泽不及十之一二。”
后来自然是应允了放他二人辞官出宫的事。
宫门缓缓关上,他看着殷君泽牵住苏樱落的手,二人的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
回想这些年,他希望留在身边的人,居然一个也没能留下来。
偌大的王宫,找不到一个可以讲心事的人。
他以前把不能和阿竹相守白头的原因怪罪到他的王族身份上,觉得国事面前,不得不牺牲儿女私情,可是如今才恍然发觉,他与殷君泽都是王族贵胄,为何殷君泽能陪在心爱的人身边,而他却不能?
后来他逐渐明白,是因为他到底爱自己多一点。他想要先保全自己,再保全他爱的人。
宁国的储君之争路人皆知,而殷君泽的势力又日益壮大,可是他竟然愿意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一切,千里迢迢来到离国只为跟着他喜欢的姑娘。
殷君泽比他勇敢得多。或者说,决绝得多。
他奢求于公于私可以两全,可是最终得到了什么?
自以为装作无情地把她送入夏侯府是在保护她,殊不知却是把她推进更深的火坑。
即使高枕无忧地坐拥了天下,却永远失去了言笑晏晏的她。
悔不当初。
信步又走到了采薇宫,宫门被一把大锁封存,屋檐下有破败宫灯,风中摇曳。院中的杏花树葱葱茏茏,长出墙外,枝头素白一片,像锦簇的雪花。
耳边似乎响起少女轻柔的吟唱:“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他刚即位不久,夏侯伯骥就气势汹汹地前来要求指婚。不是没想过拒绝的,但他的王位还没坐稳,夏侯伯骥正是权倾朝野的时候,他实在怕他恼羞成怒会加害于阮家。
他甚至都没知会她一声,就直接将赐婚的王令送进了阮府。
后来听福公公战战兢兢地告诉他,阮竹醉连着几天滴水未进,硬是病倒了。听说还试过用白绫自裁,只是被府里的嬷嬷及时发现,救了下来。
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可却将那些情绪都努力掩饰好,淡淡道:“替夏侯将军选一个黄道吉日,尽快安排迎娶吧。”
那日夏侯府大婚,虽是娶妾,但是国君赐婚,新娘又出身名门,所以排场极大。漫山的枫叶层林尽染,看上去竟如泣血的红衫。
他生平第一次喝醉,在千阙殿内哭得像个孩子。
再见到她时,却是在来年的宮宴上。
一头及腰的长发绾起,眉心绘有一朵小小花钿,翦水秋瞳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瓷色的肌肤,樱唇嫣红,只是脸上已经没有他熟悉的温柔与羞赧,有的只是冷漠与疏离。
夏侯伯骥忙着应酬,而她则端了酒杯站在他面前,一身茜色宫装如同笼在身上的灿烂烟霞,笑容半分真心半分假意:“臣妾敬大王一杯。”一仰头,将一杯烈酒喝得一干二净。她眼里浓烈的笑意仿佛绚烂玫瑰花上的刺,笑得越美,就越是让他痛得体无完肤。
他记得以前她从来不会喝酒,有一次他偷偷带她出宫,二人都对钱财没什么概念,一掏就是一枚足称官银。小二见了不敢怠慢,连忙奉上了最好的女儿红。她见他开心,也勉强喝了一口,但后来浑身都起了红疹子,可叫他担心自责了很久。
既然木已成舟,这场戏他必须演下去。
美酒一下肚就冲头,一股辛辣味呛得他只想落泪。他闭起眼,再睁开时却将那层雾气隐藏得很好,冲她轻浮地笑:“夏侯夫人请回吧,夏侯将军该等急了。”
那好像是他第二次喝醉,因为自此之后,她再也没在宮宴上找他敬过酒。
围剿夏侯府时,夏侯伯骥拿她当人质来威胁他,某一个瞬间他真的想过弃兵,只要夏侯伯骥能将她完完整整地还回来。
可是其实他心里明白,世间再无阮家小姐竹醉。
显然她比他更了解自己,不然也不会早早就服下□□。
他抱着她的时候,就知道她已经不行了。那么多的血,他甚至不敢去想娇小的她是如何承受住这些痛楚的。可是她笑得那样无邪,那样快乐。看见他的时候,眼里好像也有了光与热。
她离开之前没有留下什么话,只是痴痴地念着那首诗。是,她什么都不必说,他都能懂。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生命的尽头,她是欢喜的,这就够了。
尽管一开始的开始,他希望她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终成奢望。
殷君泽与苏樱落离开的那天夜里,他又喝得烂醉如泥。
眼前依稀看见了她。
她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干净的脸上笑意盈盈,眼睛都弯起来,乌发如墨,又直又亮,仔细闻有淡淡的茉莉香气。她与他坐在采薇宫外的长阶上,像小猫一样枕在他的膝头,身后千盏万盏的宫灯,如同夜空里漫天散落的星辰。微风拂过,将她的细软发丝吹到他的脸上,弄得他痒痒的,直想打喷嚏。
骤然梦醒,眼前宫灯依旧,然而长阶上空无一人。
一眨眼滚烫的泪又落下来。
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