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灭族(1 / 1)
连绵不绝的细雨下了整整两天两夜还不见停。
雨天出不去,只能待在宫内。我闲来无事,叫拂晨殿里的宫女映月教我做女红。本来是想给叶风暄做件衣裳的,可惜工程量实在太过浩大,还要先量取各处的尺寸什么的,光听起来就令人咂舌,只好放弃,改为做一个香囊。
那些戏文里不是都说,亲手缝制的香囊是用来定情的吗?如果以后叶风暄可以随身佩戴我亲手绣制的香囊,真是想一想就让人觉得开心。
可是当我开始绣了才知道女红有多麻烦。那么小的一片布,要绣出那么多的繁密针脚。在戳破了七八次手指、绣出来的图案还是歪七扭八之后,这个计划也被我放弃了。
最后,在映月的建议下,我终于决定在一方丝帕上绣出一个图案就好。丝帕夏季可擦汗,冬天可掩咳,闲时睹物思人,忙时也不占地方,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物品。
绣完一大半的时候,叶风暄恰好来殿里找我。我为了给他一个惊喜,下意识地将绣花竹圈藏在身后,可惜太大了,我遮不住,还是一眼就被他看到:“藏了什么好东西想要瞒着我?”
我有点窘迫,还是往后躲了躲:“本来是想等绣好了再给你的。”
他笑:“来,让我看看苏大人的绣工怎么样。”
我十分不好意思地将未绣完的帕子递过去,他惊喜道:“不错呀,很漂亮的一对鸭子!”
“…..我绣的是鸳鸯。”
“…….”
虽然我对自己的绣工没什么信心,但叶风暄的一句话还是彻底地打击到了我。我将绣花圈一扔,怏怏道:“算了不绣了,反正也绣不好。”
叶风暄痛心疾首道:“别呀。”
我恨恨道:“你才是鸭子,你全家都是鸭子!有谁会在手帕上绣鸭子啊,你长脑子没有!”
他十分悔恨地拦住我:“如果你刚学刺绣就能很快精通,那可真是天才了。樱落,我不希望你什么都做到最好。这鸭——这鸳鸯很可爱呀,很有你的特色,以后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绣的。”
我的气势立马削下去一大半,小声道:“不许嫌它丑。”
叶风暄捡起绣花圈,委屈道:“我明明说了是‘很漂亮’的鸭子啊。”
我哭笑不得:“是鸳鸯!”
他将绣花圈递到我手里,微微一笑,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好,是漂亮的鸳鸯。”
我这才不情不愿地唤来映月叫她替我收好,改天再绣。
叶风暄迟疑了一下,忽道:“泠崖好一些了,要不要去看看他?”
雨势并不大,我与叶风暄为避嫌,一人一伞,一前一后地往千阙殿走去。半路上折到合罗殿里将泠崖要喝的药一并带上。雨天路滑,我提着药走得慢一些,叶风暄在前头,不时停下来等我跟上来。
上次给泠崖送药还是隆冬时节,现在已是初夏,时间过得这样快。千阙殿不再是隐蔽的存在,许多太监和宫女留在其间侍奉。不过殿内的布局倒是丝毫未变,与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太监通传之后,我见到山水屏风后的泠崖,已全非当初那副丰神俊朗的模样。虽然天气温暖,他却披着一件赤金色的披风,里着鹅黄中衣,脸颊苍白而削瘦。案台上堆满了凌乱的奏折,他一边咳嗽一边皱着眉头用朱砂笔批注着什么。我以为泠崖经此一事后此刻必定缠绵病榻,休养生息,却没想到他已经恢复办公。
见到我和叶风暄,泠崖抬起头淡淡笑了笑:“你们来了。”他放下笔, “樱落,孤正好有事想问你。”
“大王先喝药吧。”我将药盒放下,拿出余温正好的药罐。补气的药材里又加了一味黄连,是给他解燥湿、泻心火的,不用想也知道一定苦得惊人,但他一仰头,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喝了个精光。
我不知他这副麻木的样子是好是坏,只好勉强笑了一下,将药罐接过来:“大王想问何事?”
泠崖探手将几台角落里摆放着的一个小小物什取过来,细细摩挲,嗓音低沉:“这半枚虎符,是不是阿竹拿到的?”
我心下一沉。为避免他伤心过度,那日之事的细节我不愿再提,但他这样直接地问我,我又无法不答,迟迟方道:“是。”
他掌心倏地收紧:“你都告诉她了?”
事已至此,我也只好承认:“是。”
泠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感情:“然后呢?”
我干脆将那日的情况实话实说:“下官劝夫人出府一避,但夫人担心大王安危,执意要留下,又怕玉玺能调动的禁卫军人马不足以与夏侯府相抗衡,所以设计闯入秋兰轩盗了虎符出来。”
泠崖眼中一寒,已经知道接下来的经过:“但是后来被夏侯伯骥发现,恼羞成怒…”
我点点头:“夏侯伯骥下朝后就得知虎符被盗的消息,立马赶去了夫人所居的怡性斋,想让夫人交出虎符,可是虎符已经送出府外,他再无力回天。”
“大王。”叶风暄不动声色地插话进来,“伤心事,何必再听。”
泠崖依依不舍地放下虎符:“不错,伤心事就不必多问了,还是做点舒心的事吧。”他眯起眼睛,杀气陡现,“福公公。”
殿外的一个中年太监应声而入:“奴才在,大王有何吩咐?”
“替孤草拟一道王令。”泠崖的声音冷若寒霜,“反贼夏侯伯骥,虽已伏诛,但罪孽深重,即刻下令,判他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我大惊,转头看向泠崖,却发现他眼里一层冰冷雾气,再无往日的笑意。夏侯伯骥虽罪无可赦,但他府里头那些家眷却实属无辜,而且我在府中数月,也没见她们勾心斗角地来找竹醉夫人什么麻烦,况且几位夫人膝下尚有稚子…泠崖做事一向稳妥持重,少有如此残暴之时,显然是盛怒之下的冲动,我迟疑道:“大王,株连九族之罪,是否有些过重了?”
“妇人之仁!”泠崖握拳一拍桌台,朱砂笔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夏侯伯骥在朝近二十年,根基之广,早已超乎你的想象。若今日不能趁势斩草除根,日后诸多隐患,后果不堪设想!”
偌大的千阙殿,瞬间鸦雀无声。
泠崖闭起眼睛,抬手在鼻梁处揉了揉,长叹一声道:“樱落,这是阿竹拿命换来的结局,孤绝不会让夏侯氏一族还有任何可能翻身的机会。”
我自知多说无益,低头拾起那一支朱砂笔:“大王息怒,下官只是担心大王的身子还尚未复原,不宜过于辛劳,为这些事伤神。”
泠崖合上那一本没有批完的折子,起身拢了拢赤金披风,走下几级短短台阶,来到叶风暄面前,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风暄,很多时候,孤都很羡慕你。”
叶风暄面不改色,一言不发,只略略抬起眼帘。
泠崖继续道:“羡慕你能常伴心爱之人左右,孤却不能。”
我有点尴尬,连忙打圆场:“大王是一国之君,一举一动都为国之表率,自然不如普通人一般逍遥自在。”
泠崖嘴角一弯:“曾几何时,孤也想做个普通人。但是如今九州动荡,离国东西有奚、章两国虎视眈眈,宁国朝廷虽有太子之争,但兵强马壮,野心勃勃,不可不惧,程、符二国奉行中庸之道,然而乱世之中难免不会临时变卦。孤之前百般听从夏侯伯骥的命令,一来是为放松他的警惕,二来是不想让别国看到离国内乱,从而趁火打劫。如今,孤手握兵权,诛杀权臣,已能亲政,却偏偏,再也做不回普通人。”语罢心神激荡,剧烈咳嗽了几声,叶风暄连忙上前替他拍了拍背:“大王若真是普通人,又怎能遇见身为太宰府大小姐的阮竹醉?世间一切的假设都是庸人自扰罢了。”
泠崖眼中光亮明灭一阵,最终又趋于黯淡,半晌方缓缓道:“夏侯府满门抄斩一事,由孤亲自监斩。”顿了顿,转向我,“樱落,传孤的旨意,封存采薇宫。孤有生之年,再也不许任何人踏入半步。”
回去的心情便有些沉重,雨水滴滴答答地将袍边淋出了一片深色水渍。
叶风暄将他的伞也偏向我,低低开口:“我知道你想说泠崖变了。”
我忧心忡忡地抬起头,手中拎着的药罐摇摇晃晃:“我知道坐拥王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敲山震虎、杀鸡儆猴是好事,但…”
“但他也变得暴戾嗜血,不分黑白。”叶风暄接过我的话,“夏侯伯骥虽除,但离国王宫已不可久留。等帮泠崖处理完这些事情,我会请辞,带你离开。”
我心中一怔。这段时间从没想过未来,原来他早有打算?
“去哪里?”我禁不住一阵恍惚,凝神看他。
他身后雨水沥沥不绝,反问我:“你想去哪?”
下山时答应师父的任务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避开他的目光:“宁国。”
“宁国?” 他握住伞的手一颤,“为何不回萧国?”
我咬住下唇看他,声音有些怅然:“世间哪里还有萧国?”
他神色一软:“我可以陪你回青州。”
我心下不忍,十分愧疚地摇了摇头:“我不回青州,我要去昆洛。”见他两道长而浓密的眉毛慢慢蹙起来,我解释道,“我要杀的人,程国的公子宇,离国的夏侯伯骥,还有一个,是宁国的尹仲甫。”
他叩在伞柄上的指尖泛起一点点白:“尹仲甫本是宁国人,潜伏萧国多年,的确是罪魁祸首。但他现在身居高位,要想杀他,谈何容易。”
我心里也并无周全计划,只是不想让师父失望,只好心乱如麻地叹了一口气。
很快回到拂晨殿,映月见我衫子湿了,另拿了一套衣服让我换上。我走到内间,恰看到还未完工的绣花竹圈安安静静地躺在衣箱上,针脚稀疏,鸳鸯也不够栩栩如生,想起叶风暄的话,偏偏又有些不甘心,冲映月问道:“我绣的真的很像鸭子吗?”
映月一脸茫然:“苏大人绣的难道不是锦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