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爱恨(1 / 1)
我醒来已不知是何时,房间里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桌上烛台长明,已快燃尽,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我定神细细看了看,锦缎被子结结实实地压了两床,头上一方天青色的帷幔,床头一尊瓷质莲花香炉,点的是上好的檀香,味道浓而不腻。
模糊的记忆一点一点回到脑子里。我隐约记得是跟着叶风暄回了宫,他送我到拂晨殿里歇下,答应我先去把湿衣服换了,迟点再来看我,可不知怎的我就睡着了。
外头仍有着哗啦啦的雨声,还呼哧呼哧地刮着大风。
胡乱踏上鞋子,我走到窗前,将窗户支开,浓如黑墨的天色下,大风卷着雨滴顷刻间就飘了进来,将我的袖子打湿了一大片。
原来这场雨竟一直没停。
我手忙脚乱地将窗户关上,声响已惊动守夜的宫女。她匆匆从门口进来,道:“苏大人醒了?可是睡得不安稳?”
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答:“刚过丑时。”
还这样早,可我却殊无睡意。
忽然听得殿外又有一个宫女的声音唤道:“叶大人。”
“嘘,苏大人好不容易才睡下,别吵醒了。”玄色的身影颀长而高大,手持一把十二骨的油纸伞,袍角袖口全是深色的水渍。收了伞,殿外宫灯在他眉目深秀的脸上投出明灭的光影。他抬眼看见我,脚下一滞:“樱落?”
我身边的宫女知趣地接过他手中不断滴水的油纸伞,掩门退了出去。
一灯如豆,在地上拖出他长长的影子。
他慢慢走近我。
我轻声问他:“泠崖呢?”
他摇摇头:“很不好。阮竹醉的身子都凉透了,他还是不肯放手。回来后又在采薇宫外淋了整夜的雨,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我已经让御医给他灌下了安神的汤药,总算能睡上好几个时辰。”
他的神色十分疲惫,眼角下有一道在白天的围剿中被划伤的血痕,凝成了深色的痂,我看了心里蓦地一紧,抬手抚上去,被汗水浸湿的手指落在他长长的眉尾,又顺着眼眶滑到眼角。
这大半年来,他在承阳灯会上被黑衣人追杀身中数剑、在严冬宮宴上跳湖被冻得半死、又在这场围剿中淋了雨、受了伤,我虽身为医者,能为他做的却总是那样少。
我紧着嗓子才能开口说话:“我劝过她,她硬是不听…我不该由着她任性的,灌药也好、打晕也好,我总能将她弄出去的,那么她也不至于…”
“我说过的,这与你无关。”他低声安慰我,“其实泠涯和阮竹醉心里都明白,纵使重逢,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到过去了。阮竹醉这样做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她永远都是泠涯心尖的那枚朱砂痣,而不是离国王宫里一位夜夜期盼君王临幸的夫人。”
虽然他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很惋惜:“但如果你是泠涯,会希望她怎样?”
叶风暄抚过我的脸颊,掌心潮湿而温热:“我不会是泠涯…因为我绝不会让心爱之人离开我身边。”他一抬眼,瞳仁熠熠如朗星,“程国书院也好,离国王宫也罢,就算是刀山火海的夏侯府,我也一样会想办法跟着你。”
那一长串话我基本没几句听了进去,等明白过来时,只觉耳根瞬间烧得通红:“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当真不明白?”他反问我,声音中藏着一抹压抑的沙哑。
我抬起头,心底那股酸楚快要溢出来了:“叶风暄…”
他的胸膛起伏,像是赶了很远的路,风尘仆仆。是啊,他已经在我心里走了很久,很久很久。他垂下头,轻声说:“从我在沧澜院里见你在我怀中哭得那样伤心开始,我就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这一切实在是太不真实了,应该是梦,不,肯定是梦。
我本能地想要逃,可他却牢牢地扳住我的肩头,每一份力道都像是要深入骨髓,声音低沉:“你呢?”
我一动不动,慢慢抬起头,看见他深墨一般的眸中千色流光。
他的手寻到我腰窝一处,重重一揽,将我贴近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下意识地避开,那个吻便只落在我的额上。
恰好刚才那扇被我推开过的窗子没关严实,外头风大雨大,又将轩窗吹开来,大风夹杂着淋淋雨势飘进来,几台上的残余烛火忽闪了一下,噼啪一下便熄灭了。
我眼前一片漆黑,想要去换一根蜡烛,他却紧紧箍住我不让我脱逃。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恍惚:“我去点灯。”
兴许,灯亮之后,如梦初醒。
叶风暄拦住我:“不必,我只要你的回答。”
我喉头一哽:“什么回答?”
他挡在窗前,雨水全都淋在背上,如同那时的泠崖,抱着竹醉夫人,雨水滑过他满是血污的盔甲,像是情人温柔的热泪。
“不要装傻。”我听出他无奈的笑意。
黑暗里,绵长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承认喜欢他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是如果有一天,让他知道我是早已应该死去的萧国锦安公主苏晴雪,他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不知何时,眼里的酸涩骤起。
那股深深的恐惧与无力再一次汹涌地袭击了我。我不再挣扎,倚在他怀里瑟发抖,手中拂过他袍子上繁复的刺绣,像是一针一针扎进了我心里。
我已经失去了阿澈、失去了颂之、甚至失去了家与国。如果从不曾得到,是不是就不会失去了?
可是,明明知道爱与恨都是最虚无的东西,却还是愿意为他画地为牢。
窗外雨声淋漓,他摩挲着我的长发,身上的气息我再熟悉不过。我知道,这不是梦,这是他,半点也不会错。是我喜欢的人,是叶风暄。
“最讨厌你和夏侯翎歌在一起,最担心你会冒险去偷那半枚虎符,最开心你能陪我一起去看上元灯会,最害怕你受的伤迟迟不见好。可是…”我枕着他的肩头,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实在太喜欢你,又怎么会连我究竟是谁都不敢告诉你?”
他轻轻地吻过我的眼睛:“什么你究竟是谁?”
那股蚀骨般的绞痛又漫了上来,我捂住心口,低声道:“我专门前往程国的书院找公子宇、不顾你的反对执意要进夏侯府,是因为他们——因为…因为我其实是萧国的九公主…”
他的手心明显一紧,滚烫的温度贴着我的肌肤传来,念出那个连我都觉得陌生的名字:“苏晴雪…”
黑暗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飘浮在云端,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两年前的那场亡国之战,我没有死,被师父救下,回药师谷养了快一年的伤才痊愈。苏家只剩我一人,我不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并非善良无邪,接近公子宇和夏侯伯骥也只是为了报仇,为了手刃仇人。”
他伸手将我拉回他怀中,声音有点抖,像是自言自语:“你果然…我原本不敢奢望,没想到…”他慢慢抚过我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唇瓣,“这些话,你肯亲口告诉我,我很高兴。”
我与他紧紧地倚靠在一起,唯有这样,才让我在一片虚幻中触摸到一点真实的质感:“你是为了我才答应替俊坛入宫的吗?”
他将额头抵住我的,声音轻得像是怕吓到我一般:“不然呢?”风暄,这个名字真好。他说的话也像温暖的风一样。
我又问:“那你现在知道了我是萧国的公主,会不会害怕?”
他低低地叹了一声:“为什么要害怕?”
我颤声道:“因为…因为我是为了复仇离开青州的。”竹醉夫人不忍心拖累泠崖,我又何尝愿意拖累叶风暄?这些都是我一人的命与劫,我实在不能让他也卷入这个局。
他几乎是贴在我的耳边讲话,声音喑哑:“我只后悔没有早点知道你就是…不然那一天我不会去追宋灼光,而是会帮你杀了公子宇。”
我忙去捂他的嘴:“不…”
他将下巴扣在我长发上,道:“明明那么胆小,却要强迫自己去杀人。明明是一国的公主,却来当将军府里的侍婢。如果我早些知道,绝不会让你…不过,以后再也不会了。”他的手寻过来,与我的紧紧交扣在一起,虎口有轻微的薄茧,酥酥麻麻地像从我的心尖拂过。
良久,他低声问道:“樱落,你是萧国的公主,而我是宁国人,宁国灭了萧国,你会不会恨我?”
我心中苦涩。该拿他怎么办呢?师父一定万万不愿节外生枝,看到我爱上一个宁国人,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不会。”
他的声音有些幽深:“不会?”
他的谨慎和小心让我忍不住地心疼:“为什么要恨你?我早就知道你是宁国人,但你只是宁国万千子民之一。灭了萧国的是王族殷氏,你跟他们不一样。”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这么说,你一定很恨殷君泽。”
“两国交战,成王败寇,他身为敌国挂帅的将军,攻城自然是他的责任。”我下意识地抚上胸口旧伤处,“我早就听说他箭法精绝,只是没想到…那一箭会那么痛。若不是师父提前派了玦晏来救我…不错,我恨他,恨他用兵如神,让我饱受国破家亡之苦,可是我也庆幸,他没能一箭将我射死,让我还有机会活下来遇见你。”
“不要说了。”他的声音滚烫,黑暗里五指伸过来寻到我的唇,然后不由分说地俯身压下来。
那一瞬间炽热而柔软的触感像是在我身上放了一把燎原的大火。燃起滔天的火焰,寸草不留。
他的双手绕过我的肩膀,抚在我未绾的长发上,身子贴过来,那般用力,唇齿间的磕碰压得我生痛。我被他逼得往后跌了两步,撞到几台,那已经熄灭的烛台顺势当啷一声滚了下去。
可是他圈紧我,那个吻愈发深入,我避无可避。
窗外风雨交加,将几台上的几本书册濡湿一片。那些喧嚣的风声开始包裹住我与他,呼哧呼哧,像是某种幽冷而急促的歌谣。
我的脑子早就成了一团浆糊,什么国仇家恨,什么杀人复仇,都见鬼去吧。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这就够了,足够了。
我摸索出他嘴唇的形状,一点一点吻回去。
许久之后他才松开我。
“天还没亮,你还可以睡一会。”他带着一点点的鼻音。
我呼吸浊重:“你能留下来陪我吗?”
他失笑,回答得迅速而简短:“好。”
长夜漫漫,而他在我身旁,我再也没什么好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