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风波(1 / 1)
这郁结已久的一点心思被我想明白之后,其他一切都说得通了。我浑浑噩噩地又把从青州码头到如今将军府这一路上的经过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心里愈发笃定。
竹醉夫人见我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还以为我是在诚心悔过刚才的出言不逊,于是挑了凉亭内一处有树荫的地方坐下,只嘱咐我在一旁摇扇。
茵荇谷内重峦叠翠,不少枝叶繁密的树木花草分布其中。谷内一条潺潺溪水,清可见底,两岸碎石嶙峋,偶尔能看到几尾小鱼顺流而下。溪水将山谷一分为二,东面果树众多,不同的时节能采摘不同的果实,此时一派春景,雪白的梨花、杏花占了大半,中有粉红桃花装点,层层叠叠,如不同姿态的美人横卧其中;西面则是花园,牡丹、芍药、月季交相辉映,一片花海,花期早的已经吐蕊,其余花期晚的只打了个花骨朵,远远望去如雾笼烟霞,飘飘渺渺直似天上人间。
凉亭乃坐东朝西,正好能观赏如画美景,我虽没什么精神,眼神却是很好,没费多大力气就看见一身樱色衫子的夏侯翎歌穿梭于花丛之中,一边走一边细细赏花,陆续摘了好几朵开得正旺的牡丹花。
叶风暄与夏侯翎歌二人平日里没那么讲究规矩礼节,但因着这次出行人多口杂,夏侯伯骥也在场,终究是主仆有别,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叶风暄腰间佩剑,一路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时不时上前叮嘱两句,大约是叫她别摘太多花,夏侯翎歌听罢有些任性地撅了撅嘴,但还是收敛许多。
我一点也不想看他俩缠缠绵绵,但一收回目光,心里就像是有某种兽类的小爪子在一个劲地挠,简直心痒难耐,再一看他二人,却又把自己给酸得够呛。这样反复地在看与不看中挣扎,搞的心神俱疲不说,还有一股邪火呼呼地往脑门子上窜,手中扇风的劲都大了三分。
恰巧这时夏侯伯骥身后跟着两个随侍闲闲地走了过来,竹醉夫人刚要起身相迎,他便抬手止道:“这不是在府中,规矩就少些吧。”上前几步,在竹醉夫人身边坐下。
另几房夫人有的带着幼子在溪边戏水,有的结伴一同去了花丛里赏花,还有的嘱咐了随侍取山里的泉水煮开泡茶,夏侯伯骥却独独陪在竹醉夫人身边,宠爱之意不言而喻。
他抬头扫我一眼,冲竹醉夫人微笑道:“你这个贴身丫鬟扇风的力道好大。”
竹醉夫人看了看我,笑而不语。顿了顿,又吩咐我道:“现下山谷里头凉快,先不必摇扇了,去拿些刚烧好的茶过来罢。”
我依言放下绢扇,迈过浅滩处的一堆乱石去往溪边。第一壶水刚刚被三夫人要去泡茶,几个小厮正在烧第二壶,见我是竹醉夫人的侍婢,不敢怠慢,连忙一边诚惶诚恐地添了几根木柴,一边谄笑道:“姐姐稍等,一会儿就好。”我点头应了,但站在一旁候着没事做,干脆俯身下来捧了一把溪水洗脸,还未睁眼,先听见一个清脆声音道:“这么一点花瓣,等晒干了也做不出多少花茶嘛。”
我三下两下将脸上水珠抹净,但见夏侯翎歌只在我右侧几步之遥,手里端着一个缠枝莲花纹的红漆盒,里面放了薄薄的一层牡丹花瓣,显然是刚才新鲜采摘的。
不出所料,叶风暄的声音很快接着响起:“鲜花乃供人观赏之用,何况此处花朵尚未全盛,大小姐若是为了一己私欲全部采摘了去,未免有些大煞风景了。”
夏侯翎歌想了想,咧嘴笑道:“好吧好吧,算你说的有理。我先把它们洗干净带回去,风暄哥哥,等过几日这里的山花全都开了,你再陪我过来摘一点好不好?”
叶风暄微微点头:“好。”
她便蹲下身子就着清澈溪水洗起花瓣来,一双素手白如凝脂,一看就是富贵小姐的手。曾经我也有一双好看的手,但是自从跟师父练了长筝,指头上就被磨了不少薄茧,虽然后来回宫后常用羊脂膏涂手恢复了些,但近些时日出门在外疏于保养,加上经常要抓药干活,所以离“白腻软滑”还是差了老远。即使我向来不以王族自诩,但是现在跟夏侯翎歌一对比,高下立判。
烧水的小厮细声唤我:“樱落姐姐,水烧好了,可以给夫人送过去了。”
我这才从走神中惊醒,恍惚间似乎看见叶风暄的目光难得的没有落在溪边的夏侯翎歌身上,而是盯着我,可等我接过茶壶和几个茶盏再定睛一看,他却连余光都没有留给我。
大概是我眼花了。
我迈步要走,恰好此时夏侯翎歌洗完花瓣也转身站起,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端着茶具的我,她的身影骤地挡在我面前,我脚下却由于惯性还来不及收步,一下子撞上她。说时迟那时快,叶风暄低声喝了一句:“小心!”随即长臂一挥,将夏侯翎歌拉进怀中。她吓得惊叫一声,手中红漆盒和我端的一堆茶壶杯子同时跌落。
“砰”地一声,我只能感到手背上火烧火燎地疼,腾得一下烧到心窝子来。低头一看,装着滚烫茶水的茶壶摔了个四分五裂,满地的碎渣子片,红漆盒上也摔豁了好大的一个口,几片花瓣顺着溪水迅速飘零下去,而我的手背上立马红了一大片。
“混账!”夏侯翎歌很快恢复了气焰,见到是我,怒意更甚,“苏樱落,怎么又是你!你存心与我做对是不是?”
痛意尚可忍耐,我勉力道:“樱落并非有意冲撞大小姐。”
“还说是无意!”夏侯翎歌向前几步,愤恨道,“这么烫的一壶茶水,若是淋到我身上——你好毒的用心!”
我正要发作,余光瞥见凉亭处的竹醉夫人正匆匆迈步前来,又想起刚刚才答应她不跟夏侯翎歌顶嘴,只好将想说的话生生忍下,低眉顺眼道:“…大小姐没事就好。”
她却不依不饶:“你不是一向都很嚣张的吗?”她抓起我烫伤的手,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是不是心虚了?没害到我,倒烫到自己,啧啧,真是弄巧成拙!”
我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奋力挣开她,寒声道:“大小姐这么说,未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樱落乃是无心之失,并不是如大小姐所说的蓄意加害。”
“你好大的胆子!”夏侯翎歌眉头一皱,“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奴才,还敢说我是小人而你自己是君子?”
我竭力想遵守答应竹醉夫人的话,但是她却消耗完了我最后一点理智。我扬起头,冷冷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奴才。”
“你——”大概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跟夏侯翎歌说过话,她气得够呛,话都说不出来,想也未想,一抬手,掌风便向我扇过来。
叶风暄完全没想到夏侯翎歌会动手,虽然站得极近,但伸手拦住她时还是迟了少许,只将她的手稍微格歪了些。
我从未指望叶风暄会在此时帮我,但既然敢说出那句话,自然也没打算认怂,为了避开她的巴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么一躲再加上叶风暄的一挡,将她的力道减弱了一大半,只有两三根修得略尖的指甲轻轻滑过我的脸颊,可是脚下却没这么幸运了,溪边浅滩的碎石本就湿滑,被我斜斜一踩,陷下去一大块,我重心不稳,直直跌下去,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脚踝上,只听极轻极微的一声裂响,钻心的痛感电得我浑身一激灵,比起来刚才的烫伤简直是蚂蚁挠痒痒,豆大的汗珠瞬间滑下来,我心里一沉,不好,好像是骨折了,登时站都站起不来了。
竹醉夫人和夏侯伯骥一到,很多人也围了上来。“怎么回事?”夏侯伯骥刚开口,四周便鸦雀无声,“赏春赏得好好的,又在闹什么?”
“你问问她,问问六夫人的好奴才!”夏侯翎歌指着我,带着哭腔道,“故意用开水泼我不说,还尽说些以下犯上的话!”
还没待夏侯伯骥回话,竹醉夫人少有的冷了神色,道:“大小姐说这话当真是有趣了,茶是我叫樱落拿的,大小姐的意思莫非是樱落是奉了我的意思拿开水泼你?”她虽在府中最为得宠,但一向淡薄世事,从来不争不辩,这回头一次话里带了刺,倒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夏侯翎歌也没料到她会反将一军,瞪眼道:“谁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
“翎歌!”夏侯伯骥斥道,“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六夫人何时为难过你?倒是你,成天惹是生非,还嫌闯的祸不够多么?”
夏侯翎歌还在申辩:“爹爹偏心!我不过就是出手教训一个奴才,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竹醉夫人冷冷道:“大小姐明明知道樱落是我的贴身侍婢,却还总是处处为难,我也想问问,莫非大小姐是存心希望我身边没有人侍奉?”
夏侯伯骥见竹醉夫人这等不依不饶,知道她已经生气,不由沉沉道:“好了,各退一步罢。翎歌,赶紧跟六夫人道歉。竹儿,你也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夏侯翎歌又气又恼,跺脚道:“好,都欺负我没有娘疼又不会讨好爹爹,我就活该有人生没人教!”说罢一脚跨上溪边正在喝水的小红马,不待众人拦下,一抽马鞭就往谷外跑。
我以为叶风暄会赶紧追上去,谁知他却一动不动,倒是有几个一直跟着夏侯伯骥的骑兵得了眼色,赶紧纵马追在后头相护。我毫无心思细想这回叶风暄怎么没跟着夏侯翎歌走,只见竹醉夫人半蹲下来,看见我手上一片红痕,还有吓人的水泡,骇道:“樱落,你的手怎么了?”
我已疼得满头大汗,面色苍白,使劲咬住下唇,缓了一会方道:“手上不碍事,只是好像…扭伤了脚…”
“这怎么得了,得赶紧请大夫正骨才行。”竹醉夫人焦急道,可茵荇谷本就处于郊外,一时哪能找得到大夫?
“将军,下官的马脚程快,为不耽误苏姑娘的治疗,还请将军准许下官带苏姑娘出谷就医。”叶风暄突然站出来,抱拳请命道。
夏侯伯骥一门心思都在安抚竹醉夫人身上,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道:“好,好。竹儿,让叶风暄送樱落回府看大夫吧。”
竹醉夫人抬头看了看叶风暄,道:“有劳。”
我还有点搞不清楚这状况,叶风暄已几步走至我身边,一股熟悉的气息转瞬间便包裹住了我。他一手搂住我肩头,一手从膝盖下穿过,将我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的黑马前。我为了保持平衡,下意识将两手环上他脖颈间,呼吸交错,急促而又绵长。与他贴得那样近,我甚至能看见他长而柔软的睫毛像是两把小小的羽扇,黑不见底的眸子澄澄澈澈,如同万里无波的深邃大泽。
心跳兀自惴惴如鼓。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马鞍上坐好,动作极潇洒的翻身上马,揽我入怀,让我靠在他胸膛上,然后双手自腰际扶住我抓着缰绳,两腿一夹,道:“驾!”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心酸、气恼和疼痛齐齐混杂成一种复杂的情绪,堵在鼻子和眼睛里难受得厉害。
马蹄答答,有尘土的味道在风里飞扬。我的视线很快模糊起来,分不清是灰尘迷了眼,还是忍着不肯哭。
叶风暄紧紧挨着我,温热的气息与我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忽的伸手抚上我额头,摸到一片黏腻冷汗,似乎是吓了一跳,开口的声音既低沉又焦虑,关切道:“还很疼吗?”
这是他近一个月以来第一次开口同我讲话。
我强逼自己伪装的最后一丝坚强终于失守,眼睛一眨,两颗硕大而滚烫的泪珠落在他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