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春游(1 / 1)
不会再让我有事?可笑,我差点就要被他糊弄过去了。
这样的语气他自然是驾轻就熟,也不知道跟其他人说过多少次了。
此时我的脑袋未必比厨房灶台上的瓦罐里炖的那只鸡清醒多少,是以口不择言也就在所难免:“叶风暄,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一怔,我借势退开一步,仰起头,让他好好的看清楚我:“我可不是夏侯翎歌。你是她的贴身护卫,这种表忠心的话,哄她开心就好了,不必用在我身上。”好像从心底开出一把满是倒刺的花,可我还是压下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和自卑,冲他口是心非,“我可没你那么大的本事,能让夏侯府的大小姐都对你青眼有加,自然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就连弄那几个不痛不痒的官员名单都差点没了小命。所以,就算我死了,也不耽误泠崖什么事儿,毕竟还有你这个大人物在府里撑着呢,你说是不是?”
他身后的四季海棠开得妖娆,只可惜风中无香。而他眸中的神色我亦读不懂,明灭一阵,像是摇曳的残烛,好半天才勉强弯了弯嘴角:“你何必说这些话来气我。”末了再没发一言,转身靴声囊囊地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回过神来。
他走了,我的心也空了。这一次,大概是真的要失去他了。
我瘫坐在一片海棠花海中,面上冰冰凉凉,心里头也是冰冰凉凉。
真没想到我跟叶风暄刚一见面就以冷战作为开场,而且旷日持久地持续了下去,谁也不理谁,几乎是毫无交集地度过了整个三月。
好在夏侯翎歌平日里与竹醉夫人的来往并不多,是以我也很少有机会看见叶风暄。偶尔几次在院子里远远遇见,也都是他在语气和蔼地耐心指导夏侯翎歌骑马。
其实夏侯翎歌的骑术我早就见识过,干净利落,颇有贵族风范,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来说已是高手。但只要有叶风暄在旁边,她总是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不是半天跨不上马就是姿势做不对,非得要叶风暄亲自手把手地□□才笑得灿烂。
为此我暗地里没少生闷气,有一次实在气不过,偷偷给所有的马下了大剂量的巴豆,搞得半个夏侯府十里飘“香”,我一边拿了手帕捂鼻子,一边幸灾乐祸地看这回他们还怎么假借骑马之名光明正大地眉来眼去动手动脚,谁知夏侯翎歌眉头一皱,很快却又展颜:“叶大哥,这府里头难闻死啦,我们去出府去外头的集市转转吧!”
叶风暄隐约抬起头,似乎往我藏身的方向扫了一眼,我赶紧退到柱子后。只听他悠悠闲闲道:“好啊,难得大小姐有兴致,属下求之不得。”
我听着面色一僵,下一刻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帕子一松,扑面而来的气味差点让我当场昏过去,只好一边往屋里躲一边悲愤地看着他俩愉快的出了门。
四月转眼而至,我们的关系却没有任何改善。只知道他混得风生水起,府中上上下下都知道宫中调过来的这位侍卫是大小姐眼前的红人,不敢得罪。我更加难得的见到他,他好像总是很忙的样子,就算我千方百计打探到他的日常行程特意在长廊上假装偶遇,他也是神色匆匆、没有半分要同我讲和的趋势。
时间一长,我便也有了自知之明,不会再专门制造机会遇见他。
唉,人心真的是最最留不住的东西。
春游的日子算了又算,最后定在四月十七,据说是个黄道吉日。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除了我师父亲自算出来的,我一概不怎么相信。不过不管神婆道士们觉得它吉不吉祥,对于我来说,这总归是一个赏春放松的好机会。
这次出游可以算得上声势浩大,除了感染风寒去不成的倒霉四夫人,其他各房都拖儿带女,再加上随身的侍婢和下人、厨子们摸黑起来做好的餐点,光马车就调配了七八辆。
早上起来用过早膳,一路南行,约莫一个时辰,马儿的脚步放缓下来,已经接近了此行的目的地茵荇谷。脚下的路不是官道,自然就狭窄难走了些,所幸近年来茵荇谷俨然已成为了乌颐城郊外的热门春游地,是以马车仍能自由通行,不至于要下车步行。
这一路上我在竹醉夫人身边待命,无非是奉奉茶水,顺道聊天解闷啥的,还捞了不少名贵点心吃。眼见最前头一辆马车上的下人们已经把车停下,动作迅速地拿着软凳往后面的几架马车走来,我便知道该干活了。
三下两下把胸前的糕点渣子拍掉,我从帘子后面跃下车来,刚落地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见耳旁一声骏马嘶鸣,夏侯翎歌连忙一拉缰绳,□□的红马悬起半个身子,也亏得她马术精湛,好不容易才急急勒停,避免撞上我。她瞪着我气急败坏道:“你长眼睛了么,下来前不会先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要是马儿受惊将我颠下来,你付得起这个责么?”
这里算是各辆马车的下客处,她明明知道人多,却还偏要骑着马而过,摆明了是不将别人放在眼里,我平日里忍她诸多,想着这回如果稍有不慎,差点就要被她的马踩成肉泥,不由脸色一沉,冷冷道:“奴婢贱命一条,不能跟大小姐相比。只是若冲撞了夫人,恐怕大小姐在将军那头也难交差。”
夏侯翎歌半点也受不得激,嚷道:“少拿爹爹来压我。六夫人自然是没人敢得罪,不过收拾一下你这种奴才,本小姐的身份还是绰绰有余。”
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奴才,刚要还嘴,便看见叶风暄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掉头回来,冲夏侯翎歌微微一笑:“今日是来赏春景的,大小姐再不快点,看花的好位置便都要被旁人抢了去。”他今日穿了一身湛蓝色的束口压面云纹袍,马背上将腰杆挺得笔直,两腿紧夹马肚,脚蹬一双皮面马靴,擦得锃亮。
我跟他还在冷战之中,见他这副模样,还是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他几下,他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夏侯翎歌。我心里有倏地有点难过。
夏侯翎歌一见叶风暄,表情立马缓和了许多,软语道:“风暄哥哥,你去哪里了?”
我火气更胜,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之前还叫着“叶大哥”呢,不过一个月,居然升级为了“风暄哥哥”?!
叶风暄笑道:“去谷里头探了探地形,挑了块赏花的好地方。今年春天的雨水不多不少,牡丹花开得正好,大小姐要不要先去看看?”
夏侯翎歌自然是欢欢喜喜地跟着他向前信马由缰,完全忘了前一秒还在跟我吹胡子瞪眼。
我转回身去,扶着掀帘而出的竹醉夫人踏着软凳下来。她虽未参与我和翎歌的争斗,但在车中已将对话听得一字不漏,扫我一眼,淡淡道:“最近是谁惹到你了,怎的变得这般沉不住气?大小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是说你两句,何必非要跟她斗气,只为逞口舌之快,还拿我出来当挡箭牌。樱落,虽然我一向护着你,但你到底应该清楚,你与她身份有别,下次不许再跟她顶嘴。”
竹醉夫人很少责备我,也帮过我不少忙,这次她难得教训我几句,我很是惭愧,低着头全都应了。
我也发现近来我的脾气愈发暴躁了,就拿与叶风暄冷战的事来说,自我们认识以来,还没有闹过这么大的阵仗,几乎一个月都互不理睬。那日在府中花园里,他已经对我诸多忍让,我却一直咄咄逼人,终于成功地惹毛了他,弄成今天这个尴尬的局面。
竹醉夫人望了望夏侯翎歌与叶风暄的背影,又道:“不过,翎歌好像是真的挺喜欢这位侍卫的。”
我的心奇异地一跳,脑子里像是有无数的钟鼎在轰轰作响,当真如醍醐灌顶一般的清醒。我亦终于明白我为何变得喜怒无常。
我讨厌夏侯翎歌,是因为她可以时时刻刻都粘着叶风暄。从书院到王宫,叶风暄以前总是陪伴的那个人明明是我,可现在却总是陪着她。而我之所以生叶风暄的气,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他老跟夏侯翎歌在一起,我不喜欢他对她那么温柔那么好,我不希望他时时刻刻都守护在她身边,害得我在一旁只有酸溜溜的份。
我这竟是醋了。
原来,我一直在吃夏侯翎歌的醋。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这些懵懂的情感的。
师兄兮霖曾经有一次下山送药,在镇上偶遇了县令家的千金,当场就一见钟情,回来后茶饭不思,饱受相思之苦,自个儿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还非要学秀才写些个酸诗,隔三差五的送去姑娘家里。后来好不容易有次机会,县令病了,姑娘急得团团转,兮霖把翠台山翻了个底朝天,挖了三天三夜,才挖出两枚几十年的灵芝,蓬头垢面火急火燎地给人家送过去,结果早有别家的公子哥从药店里买了一根千年老参炖了汤给县令服下。兮霖赶到的时候,县令大人已经可以笑眯眯地跟人打招呼了。
山脚下村里的村花香蓉也一度迷恋过玦晏,不畏艰难险阻,天天早上都提一筐土特产上山来,羞答答地往谷口一站,说是送给玦晏的。玦晏被她扰得不胜其烦,可是如若不收,香蓉就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看着也怪叫人心疼的。结果那些鸡蛋、白馍和新鲜果子全都进了我们几个人的肚皮,那段时间天天开小灶,我可是长胖了不少。
虽说是这样,但我却并不太清楚喜欢到底是个怎样的情感。后来遇见阿澈,我逐渐明白,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不求他大富大贵飞黄腾达,只愿他平平安安长乐无忧。
我想起杀公子宇的那一天,叶风暄温热的手覆上我的眉眼,我一边哭一边靠在他的胸膛上,听他低声安慰我,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个人在身边可以依靠真好;我想起大雪夜里他带我去书房,路上怕我再次跌倒而紧紧抓住我的手,那时心跳如擂,此生难忘;我想起元宵灯会上他替我戴上簪花时的温柔笑意,他一双黑眸中的点点星光,还有他在箭场轻轻拥住我时的悠长呼吸。
原来这些跟他有关的回忆,我记得这样深。
我想念初遇时他没头没脑地唤我“夫人”,想念他受伤后那副孩子气的神情,甚至想念他生气时眉头蹙起的模样。
天啊,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叶风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