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小姐(1 / 1)
午时刚过,夏侯府里派来迎接竹醉夫人的马车便恭恭敬敬地停在了采薇宫门口。竹醉夫人小住在宫里的半个月,后宫夫人们送来了不少的礼物,搬运起来颇为费劲,几乎占用了半驾马车。
我扶着竹醉夫人上了车,放下门帘时,好似瞥见采薇宫边现出一抹千岁绿的衣角,今日叶风暄穿的袍子也是这个颜色。不过依照他的性子,已经气成那样,定然是不屑来送我的。我悻悻收回目光,将帘子放下,马车便出发了。
这一出宫,最快也要三个月后才能再见到叶风暄和泠崖,可惜最终也没能好好道个别,委实遗憾了些。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叫我遗憾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一路顺行,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马车的速度放缓了下来。片刻后,门帘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夫人,将军府到了。”
几声轻响,府里的下人们将踏脚放好,我又扶着竹醉夫人下车,顺道吩咐:“将车里的东西都送到夫人的房间去。”
站在门口迎接的大概是府里的管家,五十岁上下,留一撮山羊胡,还以为我是东道主离文公派来欢送竹醉夫人的一条龙服务,笑眯眯道:“有劳了。”说罢做了个请回的手势。
竹醉夫人浅浅一笑,道:“温伯,这是我从宫里讨回来的贴身侍婢,名叫樱落,今后就归在我这房了。”
我连忙友好地笑了笑,嘴甜地喊人:“温伯好!”
温管家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夫人难得能找到合适的人选,老奴也就不必再费心另寻他人了。”
几人正要进门,突然从前庭小道上踱出一个着浅苏芳色棉服的少女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鹅蛋脸,朱色的樱唇衬得肤色更加白皙。她未料到这么多人堵在门口,不由得一愣,待看清众人,脸上顿时现出倨傲之色,笑道:“六夫人终于肯从宫里回来了,是不是嫌爹爹这夏侯府还住得不够舒服?”
夏侯伯骥居然有个这么大的女儿,我真没想到。
竹醉夫人似乎习惯了她这副口气,面上无一丝愠色,倒是温管家诚惶诚恐道:“大小姐可千万别这么说。夫人是在宫里的荔川湖里溺了水,休养到现在才能出宫,并非是有意停留。”
那少女不依不饶道:“听说爹爹前日里还特地去宫里接你,你倒好,乐不思蜀,不肯出宫。是不是宫中有什么人,让夫人舍不得——”
“翎歌!”竹醉夫人斥道,一双美目牢牢盯着她,“大小姐是姑娘家,嘴里不要说这种不干不净的话。”
“呵,你气什么?”那叫翎歌的少女秀眉一蹙,“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哼,谁知道落水的事是不是你有意为之,借此博同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再也听不下去,上前主持公道:“大小姐这样侮辱夫人,已经是以下犯上、目无尊长。更何况半月前宫宴那天刚落小雪,湖面冰封,两岸积雪,失足滑下去,若不是有人及时相救,这条命保不保得住都难说。就算要博取同情,试问谁敢拿性命做筹码?”
“樱落!”竹醉夫人及时止住我,我依然愤愤难平,只想好好挫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的锐气。
“你是谁?”夏侯翎歌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我,“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恰好此时门口有人来报:“大小姐,您的马已备好。”
少女气呼呼道:“本小姐要去驯马,没功夫跟你们闲聊。哦对了,府中还有一点积雪未化,六夫人可要当心,别再跌进池塘里去。”
还是个小姑娘,说话冲就罢了,本该是天真无邪在闺房里学习琴棋书画的年纪,怎的要去挑战驯马,这夏侯家的人还真是生猛。
一匹毛色锃亮的黑马立于门外,夏侯翎歌一跃而上,潇洒身姿甚为干净利落,看得出的确有一定的马术基础。
我怒气冲冲地瞪着她飒马而去,转头望向竹醉夫人,她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神色:“夫人在府中竟是这样经常被她欺负?”
竹醉夫人缓步走进大门,否认道:“并没有。”
我替她不平:“小小年纪就这么没礼貌,长大后不得上房揭瓦?”
竹醉夫人顿了顿,柔声道:“翎歌的母亲是夏侯将军的原配,城南大户人家的女儿,温婉大方,知书达理,一辈子任劳任怨,七年前的冬天因病去世。将军那时忙于公事,到头来也没能赶得及见她最后一眼,从外地回来时人早就下葬了。当时翎歌才八岁,没了母亲,父亲又经常不在身边,脾气自然差一点,心眼倒是不坏的。我大她一辈,也是应该多忍让些。”
名分上虽然大了一辈,但年纪上却差不了太多。总之我是对这个夏侯家的大小姐没有一点好印象。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原则;但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规矩。
夏侯府里六房夫人,除去早前病逝的大夫人,还有五位,均是分房而治,平日里来往不多。我入府后就在竹醉夫人所居的怡性斋里做事,好在她的性子本也安静,少有什么吩咐,一天下来,我发呆放空的时间倒是占了大半。
偶尔能在院中碰见翎歌,她认得我曾经出言顶撞过她,每次都不给我好脸色看。为了势均力敌,我也使劲翻个白眼瞪回去。哼,以为就你眼睛大?
跟夏侯伯骥,也算是打过几回交道。
最近竹醉夫人刚刚回府,他连着几天都留在怡性斋用晚膳。许是念着她身子才刚复原,倒是体贴地没有留宿。
这天下午,夏侯伯骥在宫中议事,太阳快落山时才回来,早早地就通报了后厨要在怡性斋吃饭。
竹醉夫人坐在梳妆镜前,我执起木梳,替她将长发梳称。她随手从宝匣里挑出一枚翡翠掐丝珠钗:“就戴这个吧。”
我原本以为,竹醉夫人既然是被迫嫁入夏侯府,那一定悲伤欲绝,日日以泪洗面。可没想到她日常生活中流露出的只是冷淡,是那种接近极端的、心死一般的平静。
美人的世界,果然不是我等凡人所能理解的。
我对着镜子将那钗子□□她一头乌蓬蓬的云鬓中,转身去把桌上散乱着的抄好的佛经卷起来收好。这些佛经越抄越多,房间的角落里堆了厚厚的一沓。
我凝眉看了看竹醉夫人一手娟秀的字迹,怅然道:“夫人心中郁结的话,应该多出去走走,而不是闷在房间里。”
她在镜中抬起眼帘,淡淡反问:“为何觉得我心中郁结?”
我将那叠宣纸工整地摆在一起,慢吞吞道:“我还从没见过谁抄写了这么多的佛经…”
竹醉夫人敛了温顺眉眼,道:“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罢了。已经锦衣玉食,生活无忧,为何还要郁结?”
我仔细观察着她细微的情绪变化:“这是外人眼中的幸福,却未必是夫人所祈求的幸福。有些东西,是将军府永远都无法给予夫人的。”
她却将那些情绪掩藏得很好,浅笑着问我:“樱落,你以后想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我心中一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淡淡一笑,目光却远远凝向一方,声音像雾气般飘渺:“这也曾经是我的愿望,但…”停顿良久,“但是,人心偏偏是最留不住的东西。”
我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泠崖他不是这样的人!
但又想起叶风暄说过的,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徒增痛苦罢了,还不如被蒙在鼓里,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我咽下嘴边的话,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前厅忽然派人来传话,说夏侯伯骥已经回府了,正在换衣服,我连忙匆匆替竹醉夫人将袍脚整理好,就送出去用膳。
桌上的菜刚刚摆好,夏侯伯骥便掀了帘子进来,坐下与竹醉夫人说了些日常琐事。正要动筷子,只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脆生生喝道:“这怡性斋的奴才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本小姐都敢拦?”
一抬头,夏侯翎歌已经轻快地走了进来,拦她的小厮见厅内夏侯伯骥与竹醉夫人正在用餐,吓得一跪,哆哆嗦嗦道:“将军,大小姐她——”
“翎歌,又闹什么?”夏侯伯骥皱了皱眉头,放下筷子,“这个时辰不好好吃饭,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翎歌撅嘴道:“爹爹这几日都把女儿给忘了,难得见上一回。”
夏侯伯骥捏捏她脸蛋:“六夫人的身子刚好,我自然是要多来看看她。”
翎歌在父亲面前不敢造次,只是嘴上撅得都能挂油瓶了。
夏侯伯骥看一眼身边的竹醉夫人,安慰女儿道:“你先回去,爹爹等会过去找你。”
翎歌眼睛一亮,忽而撒娇道:“对了爹爹,听说宫里新进贡了一匹叫做红焰的汗血宝马,还没有人敢驯服,是不是?”
夏侯伯骥无奈地在她鼻尖一点:“又打起鬼主意来了。”
翎歌蹲下身,扯着他的衣袖摇来摇去:“爹爹最好了,我明日进宫去瞧瞧那匹宝马好不好?”
夏侯伯骥不为所动:“不成,那野马性子烈,你一个小姑娘家,不准去冒险。”
翎歌央求道:“我就是去试一试,好不好嘛爹爹!”
竹醉夫人心善,忍不住开口劝道:“翎歌平日里也没什么别的爱好,让她进宫玩玩也无妨,只需多派几个人看着就行了。”
翎歌凶巴巴地瞅她一眼:“用不着你替我说话。”
夏侯伯骥脸色一沉:“翎歌,怎么这般不知礼数。”
她气呼呼地没说话,夏侯伯骥顿了片刻,道:“你若想去,那便去吧。要是摔到自己了,可别再哭鼻子。”
翎歌顷刻间笑起来:“就知道爹爹最疼我了!”
夏侯伯骥连被她摇了好几下袖子,宠溺道:“好了,求我的事情我都答应了,是不是也该乖乖回去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