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相争(1 / 1)
今日玩得尽兴,我拿着面具、桃木剑和面人,在宫门落匙之前回到宫中,叶风暄一直送我到采薇宫门口。
两盏硕大的宫灯下,他将那盒未吃完的桂花糕递过来:“留着慢慢吃。”
我一个晚上收了他不少好处,虽然知他素来出手阔绰,但仍是喜滋滋地接过糕点盒,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宫里另一名服侍竹醉夫人的宫女佩涵听见声响,连忙跑出来迎我:“苏大人,可算是回来了,夫人今天闹了脾气呢。”
叶风暄颇有些同情地看看我,脸上露出一点淡薄的笑意:“我先走了。”
待他稍稍走远了些,佩涵才细看一眼我抱着的玩具和糕点,嘻嘻笑了一声道:“叶大人对苏大人可真好。“
我心下一跳,也不知板起的脸上有没有不小心露出一两分的窃喜,嗔道:“现在倒是有心思开我的玩笑,你刚才说夫人怎么了?”
佩涵吐吐舌头,道:“苏大人今天晚上告假,也没提前知会夫人一声。夫人喝的药谁也不知道该放多少糖才好,开始放得少了夫人嫌苦,多放了一勺又嫌甜得腻人,到最后也没喝成药。”
我跟着她进了里厅,看见竹醉夫人正斜倚在软椅上,手中抱着辰琪夫人前两天特意送过来解闷的雪兔,葱段般的手指细细顺着雪兔背上的茸毛。桌上放着一碗汤药,已经凉了。
我衣服也来不及换,只将手上物什交给佩涵,做了个笑脸出来:“听说夫人晚上的药还没喝?”
我端起药碗,交到佩涵手里,道:“这碗倒掉,再去熬一碗过来。还有那个红糖罐子,也一并拿来。”佩涵匆匆而去,我转了个身,将那一盒桂花糕推了过去,“是下官失职,忘了同她们讲一声夫人的口味。这盒糕点就当是下官的赔罪礼吧。”
竹醉夫人认出那糕点盒:“瑞荣坊…”
我惊奇道:“夫人也听说过他们家?”
竹醉夫人的眼帘逐渐垂下去:“是啊,有一年的元宵灯会上,我也…”她就此不语。
今夜月光甚好,我走到她软椅的前头,一伸手,将檀木的花窗打开来。清亮的月色将屋内照得一片皎洁。
“樱落。”她突然在身后唤我。
“下官在。”我毕恭毕敬地退至一旁。
“我在府中的贴身侍婢近日嫁人离开,一直没找到没有合适的接任人选。”她将手中雪兔放在膝上温柔地抚摸,“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夏侯府做事?”
我放在窗沿边的手稍稍一颤,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
她坐正了身子,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这半个月来,我见你做事细致,为人又聪明伶俐,所以冒昧地提出这个想法,希望你愿意考虑。明日下午府中会派人前来接我出宫,若是想好了,就在我离开之前告诉我吧。”语罢,抱起雪兔,娉娉婷婷地绕过门帘而去。
夏侯府…我可以进夏侯府了?
我一时间甚至不敢确定刚才的一切是真是幻。
绝佳的机会摆在眼前。进了府,又是竹醉夫人的贴身侍女,想对夏侯伯骥下手,虽然不能说是易如反掌,但也比在宫里要有可能多了。
辗转反侧,这天夜里我整宿都没有睡着。
进宫这么久,尤其在认识泠涯之后,我时常会忘了我身上肩负的任务,时常会妄想也许我也能过上普普通通的日子,就像今日跟叶风暄在元宵灯会上一样。
我在黑暗中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面具、桃木剑和面人,心里有一丝甜蜜,又有一丝苦涩。
事到如今,即使是做个平凡的宫女也是奢望了。
只是,程国书院有颂之和青裁,离国王宫有叶风暄和泠崖,而若进了夏侯府,那便真真正正只有我一个人了。
早上起来,佩涵服侍竹醉夫人梳妆打扮,我将早膳的碟子一一摆好,小米粥盛了小半碗,又拿起红糖罐子,往药碗里洒了一勺半的红糖。正在细细搅匀,竹醉夫人已着了拖地的宫装走过来,伸手试了试粥的温度。
我递上一柄银制汤匙:“夫人怕烫,这粥又是现熬的,下官特地在凉水里过了一遍才呈上来。”
晨光里,她微微笑的样子美得不像话:“你一直做得很好。”
我将瓷勺在碗边敲了两下甩去药汁,开口道:“下官愿随夫人回府。”
她凝眸看我,两道柳叶眉衬得她如同画中人一般,忽而展颜一笑,唤来佩涵:“去禀告大王,就说我向他讨合罗殿的苏大人,求他恩准。”佩涵依言而去。
我心里苦笑,何须“恩准”?只要她开口,别说是一个我了,就算是要天上的日月星辰,泠崖怕是都会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
竹醉夫人用完早膳,泡上一壶茶,照例坐在书房里抄写佛经。我不便打扰,就在门外候着。
没多久佩涵回来,拉住我低低道:“大王召你去一趟千阙殿。”
我心下一沉。
许久没有来千阙殿,泠崖已经撤了软绢屏风,一眼便能看到偌大的殿内只有一张案台和一鼎香炉,颇为清冷。叶风暄也在,一席水蓝色的劲装,用金丝线细细锁了边,眉头微微蹙起。
我有点不敢看他,刚要避开他朝尽头的泠崖走去,他已出手拉住我:“樱落。”有些疲乏的声音。
我更加不敢看他。
他哑着嗓子开口:“你要去夏侯府?是你自愿的吗?还是…有什么别的隐情?”
我将五指在袖中紧紧攒紧,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是我自愿的,没有什么隐情。”
他的手便是一松。
我硬起心肠抽开手,没走几步,看见泠崖已经朝我走来,负手身后,脸上少有如此凝重的神情。
脚下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子了。他俩一人在前一人在后,简直要把气氛搅到冰点。
我决定先发制人:“夏侯府又不是龙潭虎穴,现在我这个当事人没怕,你们俩究竟在担心什么?”
叶风暄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泠崖只好接话道:“这两年来,我一直在找机会将眼线放置于夏侯府,但一直没得到机会。虽然我在朝中的势力在暗地扩张,但不知道夏侯伯骥的真实实力,终究不好轻举妄动。现在阿竹主动开口要人,夏侯伯骥断然不会起什么疑心,这是好事,只是——”
话未说完,被叶风暄冷冷打断:“大王是希望把苏樱落当成一枚棋子,明为进夏侯府服侍阮竹醉,实为监视夏侯伯骥?”
泠崖沉默许久,迟迟才涩然道:“我已经蛰伏太久,耗费无数心血,才不动声色地将夏侯伯骥手中的兵权逐渐稀释。若能在府中有个眼线,扳倒他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请大王好好想清楚!”叶风暄胆子奇大,居然敢用这种口气跟一国之君讲话,“苏樱落只是一个普通的药官,不是大王宫里花十年时间培养出来的影卫。夏侯伯骥何其狡诈,大王比下官更加清楚。这样贸然进府,稍有不慎,被他发现,便是死路一条!”
虽然已经下了决心,但听见他这样为我说话,我还是觉得很感动。
泠崖脾气甚好,只是声音略有些沙哑:“风暄,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把你和樱落当做下人看待过。我一直当你们是朋友。若你也生在帝王家,定会清楚,身为王族子嗣,能够交到朋友有多么不容易。我陈漠不是什么大圣人,我自然也有我想要的东西。在位两年,我背下过多少骂名?你都不知道,连乌颐城里刚学说话的小孩都会咿咿呀呀地唱着百姓们编来讽刺我昏庸无度的歌谣,我还不是咬着牙忍过来了?我为的什么?我真的想做个昏君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吗?现在我已经在朝中拥有了足够多的亲信,手头的兵权也足以与夏侯伯骥抗衡,若在此时功亏一篑,我不能原谅自己。”
叶风暄没有说话,只是下颌线条崩得极紧。
“最多三个月。”泠崖做出承诺,“我定保樱落她平平安安地回来。”
“保她平安?”叶风暄寒声质问,“像保护阮竹醉那样吗?”
“叶风暄!”我看见泠崖蓦地变了脸色,连忙喝止道,“够了…”
一时间,殿里静得可怕。
“风暄。”泠崖艰难开口,“我知道你担心樱落,但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不要将阮竹醉牵扯进来。”
或许他们只是在争论要不要让我作为眼线潜入夏侯府,然而我知道,其实他二人争论再多都没有用,因为想要进夏侯府的人是我。
为的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私心。
我挡在气氛紧张的两人中间,语气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别吵了,难道就没有人问问我的意见吗?”
泠崖和叶风暄都面露不悦地背立而站,一个抬头望窗外,一个低头看脚尖。
我长叹一口气,朗声道:“这件事是我自己愿意答应的,与任何人无关。”
叶风暄扳过我肩头,声音里有止不住的凉意:“你明明知道在夏侯伯骥身边当眼线有多危险…”
我将掌心压在他的手背上:“我会保护好自己。”
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最终变得一片漆黑。忽然弯起嘴角,露出个颇为嘲讽的笑容来:“也罢。随便你自己吧。”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两句话,我的心竟隐隐作痛起来。
咬紧下唇望出去,身后窗外虽是冬末晴好的天气,却像一丝光亮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