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元宵(1 / 1)
竹醉夫人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寒气,这次的伤寒对她来说已经算是严重,在床上休养了三四天,连守岁和大年初一都是跟着我们几个下人一起过的。
我怕她在宫中无聊,经常给她折一些小动物玩,还跟她讲了好多我在药师谷的趣事。阮家家教森严,她也从来没接触过市井百姓的生活,每每听我讲起,总是兴致盎然。
刚开始她对人态度冷淡,寡言少语,后来渐渐熟了,除了听我讲故事之外,也会愿意跟我说两句话。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抱着厚厚的一本佛经,一看就是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
正月十一,年味稍有退去。夏侯伯骥心疼她带病之身不得回府,进宫来看她。说只要她愿意,可以破例接她出宫。而她却婉言谢绝,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规矩不能坏,况且宫中清静,臣妾便再多留几日吧。”
竹醉夫人在宫里小住了十来天,泠崖为了避嫌,硬是一次也没来探望过。只有每日等她睡下了,才召我过去,除了交代例行的事情外,还会打听一下她的恢复情况。
叶风暄因宫宴那天救人有功,被泠崖找了个借口连升三阶,做了御前带刀侍卫,休养好之后就一直跟在泠崖身边。一日我进千阙殿汇报情况时,泠崖刚好在更衣,叶风暄长身玉立站在殿中,神采奕奕地冲我莞尔一笑。
我抱拳道:“叶大人,恭喜升迁!” 御前带刀侍卫是四品,比我高了整整两阶。
他作揖还礼:“苏大人,同喜同喜。”
我与他寒暄了几句,话题转到阮竹醉和泠崖的身上来。趁着泠崖不在,我偷偷问他:“如今阮竹醉和泠崖都在宫内,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解开误会的时机,要不要我们制造个机会,让他们把话说清楚?”
叶风暄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不行。这种事你不要介入,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行了。”
我没想到他否定得这么快:“但显然阮竹醉对泠崖还有心结未解…”
叶风暄笑笑,很快又收住,道:“就算解释清楚了又如何?阮竹醉会回到泠崖身边?还是泠崖能从夏侯伯骥手中□□?不过徒增他二人的痛苦罢了。”
我涩然道:“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俩再次错过,也太难受了。”
叶风暄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有些事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的好。”
我张嘴正要反驳他,泠崖施施然从内厅走出来,我生怕他听到了我跟叶风暄的对话,抢在前头先把要汇报的内容给一股脑的说了。
泠崖细细听完,忽然抬头:“今天是初几了?”
叶风暄顺口答道:“正月十三。”
泠崖微微一愣:“这么快就要到元宵了。”他好似陷在回忆里,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记得——”蓦地住了口,他的目光在我和叶风暄身上打了个转,“难得佳节,特许你们一天假,后日结个伴,出宫去看元宵灯会吧。”
入宫以来,这算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消息。
上一次看灯会,是在程国跟颂之一起,可惜半途遇见叶风暄遭人追杀,现场大乱,弄得气氛全无。回想起来,遗憾之余,又有些伤感。
想到这次能有叶风暄陪着,心里无端端地蹿出两三分的喜悦来。
正月十五,华灯初上,叶风暄手持通行令牌,在重远门内等我。
终于不再是千篇一律的侍卫装,今日他着一袭深紫色的银丝镶边云纹锦袍,宫灯明暗下透出些隐隐的清贵来。他略略低下头,身子一侧,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苏大人请。”
离国的灯会规模比之程国要大上两三倍,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今夜皓月当空,即使无灯也是十分明亮,更别说乌颐城中开得正好的梅花树上,均是摆放了两三盏形式各样的花灯,远远看去像是无数盏夜明珠漂浮在空中。偶有夜风吹过,花瓣纷飞,街道两边系着的彩色铃铛欢快地响了起来,淡淡的雾气氤氲,真如幻境一般令人惊艳。
灯会上商贾云集,最新鲜的货色一览无遗。因着上元节是为数不多妙龄少女们可以自由出行的节日,所以大街上卖胭脂水粉和各种首饰的摊铺尤其多,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甚是好闻。
我连着看了好几款,都没有特别中意的,想着在宫里也没时间细细涂脂抹粉,便要作罢。
叶风暄耐心地陪我挑选,自己也在研究盒子上的精美花纹:“怎么,看中哪个了?”
我摇摇头,目光已然被隔壁的几枚玉镯所吸引。那玉镯的成色极好,碧澄澄的,想必价格也是不菲。
转身却见叶风暄长臂一伸,从摊上拿起个什么物什,放在手心里细细把玩。
那是一枚纯银打造的白簪花,素雅至极,雕工精细,连花瓣上的纹路都刻了出来。中间一颗拇指大小的白珍珠做蕊,有淡淡的光华晕开,清晰得可以照出人面。
心下蓦地一跳。
摊主见他迟疑,殷勤介绍道:“公子眼光真好,这是本店最后一朵白簪花了。您瞧,这上头的珍珠可是千里挑一的南海‘鲛人泪’,公子果然识货。”
他侧过身让我看清手中簪花,凝神问我:“喜欢吗?”
我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迟迟不语。摊主眼睛一转,急忙道:“姑娘可以戴上看看,中意的话再说不迟。”
叶风暄的目光在我简单的发髻间打量了片刻,修长的手指执起那一枚白簪花,一手轻轻扶住我脸颊,一手将白簪花插入鬓角,手劲温温柔柔,与当年阿澈放置的位置分毫不差。
那一年翠台山中十里桃花,还有那个面缚白绫的盲眼少年,年少无邪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恍惚间阿澈的模样在夜幕下遁出个淡淡的影子来,再眨眼时已对上叶风暄一双如深海般沉郁的瞳仁。
干净的脸庞,匕首般锋利的两道浓眉,挺拔的鼻梁划开这模糊的光和影,眼睛尤其好看,笑起来如同弯弯的桃花瓣。
今夜的气氛,适合怀旧。
摊主举起一面镜子对着我,镜中映出我的脸,还有站在我身边的叶风暄。他微微俯下身,望向镜中,复又低声问我:“喜欢吗?”
我的脑子像是一锅被煮沸的小米粥,很难再去思考别的什么,只喃喃道:“喜欢。”看见他绽开清浅笑颜,不由又道,“很喜欢。”
叶风暄从袖中掏出一片金叶子递过去,潇洒道:“不必找了。”
我急急拦住他:“哪里值这么多钱?”
他振振有词:“难得能买到喜欢的东西,相比之下钱财不过身外物罢了。”
我心有不甘地看着那摊主千恩万谢地接过金叶子,只好翻个白眼,继续沿着大街往前走。
一路逛过去,又买了一个纸糊的面具、一把桃木小剑、一个面捏的小人,走得有点饿了,便准备找家店吃宵夜。
乌颐城里最大的糕饼店瑞荣坊今夜也支了个做游戏的铺子,是个箭场,箭道长四丈,两遍坠满了五颜六色的跑马灯。一贯铜钱可以射十支箭,根据总射中的环数来换奖品,最高的是桂花糕,其次是杏仁酥,最次的安慰奖也有个绿豆饼。
我看见桂花糕,馋虫大动,虽然知道不会跟阿澈家的厨子做的一个味,仍是兴奋道:“我们玩这个吧!”
叶风暄见到箭场神色稍稍一变,冷着一张脸始终没说话,见我拉他衣袖,脸色不太好地拂开,道:“这有什么好玩的,我们换别家吧。”
我不依,睁大眼睛道:“可是只有这家有桂花糕啊。”
叶风暄避开我的目光:“你若想吃,我直接花钱买就是了。”
我耍赖起来也毫不含糊:“那还有什么意思!我就是想玩射箭嘛。”
叶风暄被我缠得没法子,看了我半晌,末了无奈一笑:“好,你玩,我在一旁看着。”
我没做多想,从荷包里掏了钱,伙计便递了弓给我,我研究了半天如何握弓拿箭,见叶风暄毫无兴趣地躲在树下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只好随意支起了箭,第一发射出去连箭靶都没打着。
身后人流来来往往,时不时有人驻足围观,我觉得丢脸至极,差点就想半途放弃,但箭筒里还有九支箭没射出,可念及这都是用了我辛苦所得的俸禄买的,只好硬着头皮上。
“唉。”几箭之后,叶风暄终于看不下去了,在花灯下叹了一声,将手里抱着的几样小物放下,走上前来,“弓箭都不会拿就要玩这个,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厚着脸皮笑:“咦,你来帮我啦??”
他板起脸,一副认真的姿态,轻轻踢了踢我的脚:“双脚分开,与肩同宽,侧对箭靶而站。”
我依言而做。
他猝及不防地从身后贴紧我,胸膛宽广而厚实。左手覆上我的手,调整握弓的位置:“手放这里,虎口朝前。”右手也覆上来,“把箭卡在这里,握紧了,不要松。”他一丝不苟的矫正我的姿势,“手臂抬平,打直,不要弯。好,眼睛看着箭靶的红心——看见了吗?”他回头看我,与我相距不过寸许,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我很怀疑他是不是连我擂鼓般的心跳声都能听见。
这样的姿势,就如同他是在身后将我护在怀里一般。
看他熟练的姿势,想必是个箭术高手。我手中拉紧了弦,嘴里却在问他:“你练过箭术?”
他没理会我,只低声道:“放。”
我下意识地将手一松,羽箭离弦,嗖地一声射出,竟是八环的好成绩。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叶风暄沉沉道:“略懂皮毛而已。”
撒谎也要有个限度,我自然是不信他这一番话的:“这也叫略懂皮毛?”
他别过脸去:“这箭道只有四丈,不是箭术所用的标准长度,自然简单一些。”
我可一点也不觉得这个简单。为了头等奖的桂花糕,我软着嗓子求他:“你再给我示范一次好不好?这次我在旁边边看边学。”
他颇为不满地扫我一眼才踱着步子接过我手中的弓箭。握弓拿箭行云流水,都是一等一的娴熟,只是在瞄准靶心的时候,脸色逐渐暗淡下去,胸膛起伏几下,手里竟微微地抖起来。
饶是如此,羽箭一出,却不偏不倚正中红心,引来围观人群的一片叫好声。
他将长弓还我,目光沉沉如水:“学到了吗?”
我料想到他会很厉害,但是没料到他居然这么厉害,不肯服输地又抽了根羽箭出来,自行瞄准。没了他的指导,剩下的几箭射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周围的人群见没什么好看的,很快就作鸟兽散了。
瑞荣坊的伙计笑吟吟地递来奖品:“姑娘的成绩是一盒绿豆饼,请收好。”
我刚要沮丧地接过绿豆饼,叶风暄又递了一枚碎银子过去:“麻烦给我两盒桂花糕。”
我瞪他一眼,很有骨气地仰起头:“愿赌服输,我不要你帮我。”
叶风暄云淡风轻道:“谁说是给你的了?这是给泠涯带的。”
我气得鼻子只冒烟,眼见那伙计手脚麻利地包了两盒精装的桂花糕过来。
叶风暄打开一盒递过来:“你不尝尝吗?”
我坚持着最后一点面子:“你不是说这是带给泠涯的吗?”
叶风暄将那盒桂花糕打开:“给他带一盒就够了,剩下这盒是给你的。”
我闻言大喜:“真的吗?”香气扑鼻之下,我的骨气立马消失殆尽,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块吃。细嚼几口,口感馥郁,品质当真不错,但在我心中,却始终差了一些味道。我伸手抹了抹嘴巴周围粘上的糕点屑,回忆道:“我小时候在萧国吃过一种桂花糕,那才真是入口即溶,天上有地下无的极品糕点。”
“哦?”叶风暄眼中一亮。
我咽了口唾沫,得意道:“是我一个朋友他家的厨子做的,没什么名气,但是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桂花糕。”
叶风暄将两盒桂花糕拎在手上,低头沉思,面上不知何时又浮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疑惑道:“你笑什么?”
两边的花灯愈发明亮,他与我并肩慢悠悠地往回走:“我在想,你那个朋友的桂花糕一定很好吃,才会让你这么久都念念不忘。”
阿澈的面容缓缓浮上心头,我用力点点头:“比起食物的味道,也许人的心意才更值得珍惜吧。”
顶着夜幕下的万千星子,叶风暄驻足看了看我鬓间那朵白簪花,温润笑道:“唔,我挑的这枚白簪花,真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