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辜负(1 / 1)
我再无心情留在宫宴上研究夏侯伯骥,匆匆赶回合罗殿。
殿中也忙成一团,好几个药炉上都在熬着给竹醉夫人的药。一碗祛风寒,一碗压惊,还有一碗活血补气。正摇摇头要走开,今日值班的徐大夫喘着气闯进来,关切道:“大王吩咐,多准备一些姜汤,尽快送去拂晨殿。”
掌事的秦药官满头大汗,苦着脸道:“徐大夫,您看我这里忙成一锅粥,哪里还有人手去拂晨殿送姜汤啊!”
徐大夫脸色为难:“这是大王亲传的口谕,实在不敢怠慢。”
秦药官还要多争辩两句,我连忙揽下差事:“我去吧。”
我生怕叶风暄风寒蚀骨,落下病根,连火都扇得旺了些,姜汤很快便煮好。我倒了一大罐出来,又带了几瓶滋补的药丸才出发。到达拂晨殿时,只有两个宫女守在门外,见了我连忙屈膝行礼,接过我手中的药盒。我探头进去扫视了一圈,焦急问道:“叶风暄呢?”
为首的宫女道:“叶大人刚沐浴完,已经睡下了。”
我本打算先行离开,但又想着他寒气入体,沐浴完就睡,恐怕不利于身体恢复。有些不放心,还是进了内厅去瞧一眼。
房间内寂静无声,另有两个侍婢见到我着的是七品药官服色便行礼避开。帷帘后是一张梨木的雕花大床,上面盖着一方金茶色的锦被。叶风暄侧着脸枕着石青软枕,一头黑发还未干透,已然沉沉睡去,一只手搭在被外,露出牙白的里衣。
我想让他将头发晾干、姜汤喝下了再睡,但见他这副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犹豫了半天,只伸手将他露在外的胳膊塞进被子里,又将锦被往上拉了拉,遮住肩头。
睡吧,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我找了个软凳在床头坐下,其实明明什么都做不了,却只想这样守着他。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变成了彼此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青州码头之后,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将我与他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他的脸色依然白得吓人,安静而清浅地呼吸着。我挽起衣袖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还不是太烫,不知道夜里会不会烧起来,待会得跟那几个宫女留心强调一下。
“还说我呢,自己还不是不让人省心。”我十分不满地嘟囔。看来等他醒来之后,很有必要对他进行深入的思想教育。
百无聊赖地坐着看了他半晌,我轻轻叹了口气,替他掖紧了被边,下定决心要走,却忽然觉得手腕上一沉。
他紧紧拉住我,声音沙哑:“不要走。”
察觉到他掌心灼人的热度,我太阳穴上的两道青筋突突直跳:“你一直醒着?”
他浅浅一笑:“你来了我才醒。”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他却不放,反而愈发收紧:“我是病人,你身为药官难道不应该留下来照顾我吗?”
我一张脸竟然莫名地烧了起来,这委实是奇怪。当下强自镇定道:“这里已经有很多人可以照顾你了。”
他目光灼灼,墨色的瞳仁如同千盏万盏的宫灯:“既然已经有这么多人了,你为什么还要过来?”
我一时无言以对,幸好有一名宫女过来才给我解了围:“苏大人。”
他神色一黯,松了手。
那宫女矮身福了一福,道:“苏大人,千阙殿请您过去一趟。”
我点头应下,转身躲开他目光,生硬道:“既然醒了,就把头发晾干了再睡。还有,记得喝姜汤。”末了不待他反应,逃难似地出了拂晨殿。
出了这种事,宫宴自然是匆匆结束。
千阙殿内,泠崖换了梅染色的常服,一边看着厚厚的卷宗,一边等我。见我进了殿中,眼帘一抬,五指合上册子,道:“听说你刚从拂晨殿赶来,叶风暄可还好?”
我回想起刚才拂晨殿里的那一幕,顿时支支吾吾道:“挺好、挺好。”
泠崖莞尔:“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
案前的白烛晃了一晃,他起身走到我面前,眼神望向窗外,陷入淡淡的回忆中:“那天阿竹进宫,我独自喝得酩酊,人事不省,醒来时天已大亮,叶风暄却还守在门外。他说,‘大王是一国之君,稍有行差踏错,便能被宫中夏侯大人的眼线发现,还望大王能够谨言慎行’。当时我想,就算是聪敏如你,识得我这么久,也不曾识破我的身份,他是第一次见我,怎么就知道我是离文公?我让他把线索一一说给我听,才发觉原来他竟如此心思缜密。那天若不是有你同他送我回千阙殿,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两年来,我在外需应付夏侯伯骥,在内要安抚各宫的夫人,还要避开安插的眼线,每天批完折子后几乎夜不能寐,直到服用你送来的汤药之后,才能勉强睡到天亮。于家于国,这些都不算什么,若说还有什么遗憾…”他嘴角扯开一丝苦笑,“我陈漠向来无愧于心,自认从不欠人什么,却唯独辜负了她一人。”
我想起他喝醉时同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大王不愿辜负竹醉夫人,为何要将她拱手让人?”
泠崖执起案头的茶杯,将茶末子拂去,却未入口,只是摩挲着茶杯盖:“我早就察觉到夏侯伯骥对阿竹有意,可那时先王仍在世,我还是太子,他不敢有所异动,我为防夜长梦多,本想尽早娶了阿竹进门,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先王突然驾崩,我需得守孝,婚事被迫拖延,刚好就给夏侯伯骥钻了空子。说是请旨,倒不如说是胁迫。我初登王位,根基不稳,若是不依,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要在朝廷上掀起一波腥风血雨,届时首当其冲的便是阮家。身为王族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而我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她能够平安。权衡之下,送她嫁入夏侯府是唯一的选择。”
我心中的疑惑渐渐明朗:“所以,大王的十一位后宫夫人——”
泠崖苦笑着点点头:“夏侯伯骥自然知道我并非是真心愿意将阿竹指给他,如果不尽快充盈后宫,他更会因为觉得我对阿竹不能忘情而有所戒备。即便如此,樱落,这王宫还是太寂寞太冷清了。”
然而那十一位无辜的女子又有什么错呢?大好年华,为了家族的荣誉被送入宫中,期盼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所给予零星的宠幸,却成为了他用以掩饰真心的工具。
我默默在袖中搓了搓手,骨节被我按得有些胀痛:“原来…如此。”
泠崖放下茶杯:“不过这次召你过来,是另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樱落,你可愿亲自去采薇宫好好照顾阿竹?”
我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竹醉夫人还在宫内?”我以为她早就被夏侯伯骥给送回府了。
泠崖点点头:“明天就是除夕了,正月十五之前身体抱恙之人不得随意走动,不然会将晦气带入家门。她既然是在宫中出的事,便只能等元宵之后再离开。”
我想了一想,答应了下来:“下官愿为大王分忧。”
他伸手扶了我起,终于露出两三分由衷的笑意:“叶风暄那边,我也自会安排些人手前去照料。”
送我出门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补充道:“对了,其实我的身份也没有刻意瞒你。我虽然姓陈名漠,但表字正是‘泠崖’。”
竹醉夫人是长于深闺大院里的名门闺秀,身子娇贵,虽然被及时救上岸,没有性命之虞,但还是不出所料地发起高烧来,御医建议不要冒险出宫,还是留下休养比较好。纵使夏侯伯骥万般不舍,但明日除夕要合家过年,宫里又不能留宿男眷,只好将心爱的美人留在采薇宫,独自回府。
我被提拔为六品药官,作为离文公亲自指定的人选前来照料竹醉夫人。这件事暗地里藏了他的私心,但对外的说辞则是我医术高超,在御医们还没赶到时就救治了竹醉夫人,因此专门派来为她调养身体。
次日一早,我收拾妥当后准备前往采薇宫,迎面撞上刚刚过去送药的一名药官,愁眉苦脸地告诉我竹醉夫人嫌药太苦,喝了两口之后全都吐出来了,剩下的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
我心里咯噔一沉,没想到竹醉夫人看着温柔和蔼,却也不好对付。当下接过药盒,道:“我亲自走一趟。”
采薇宫中燃了白檀香,竹醉夫人半倚在床榻上,着一身燕脂色的薄衫,静静翻看一本佛经。美人病了也还是美人,竹醉夫人平时艳若桃李,灿若牡丹,现下秀眉微蹙,脸色苍白,另有一番病态的美感。
她见我端着药碗进来,翻过一页,声音软软绵绵,态度却是坚决:“说过多少次,拿回去。”
我缓缓将药碗放下:“良药苦口,夫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实在太苦了,我喝不下去。”
我看着她瓷色的肌肤,忽然想起昨天泠崖的一席话。也许先放手的那个人反而会更痛苦吧,而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好好地保护了起来。
我有心要做个试探,顿时面露难色道:“大王也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千金之躯,同样嫌这药太苦太涩,但为了身体,还是都按时服药了。”
她有些动容,抬眼看我:“关他什么事?”
我大言不惭地继续胡编道:“大王得知竹醉夫人落水,担心得病倒了,今天早上才转醒。”
按在佛经上的手指一颤,我乘胜追击:“夫人暂时留在宫中不能回府,如果元宵之后被夏侯大人发现身子尚未痊愈,一定会迁怒大王,认为宫中医治不力。夫人难道忍心牵连无辜之人吗?”
看得出她是在强装镇定,只是笑得有些讽刺:“担心我?恐怕只是不敢得罪夏侯将军吧。”
我微微一笑:“夫人可曾想过,人为什么会害怕?”
竹醉夫人的眼中绽开一抹凉意:“因为自己弱小,不能与之抗衡。”
我摇摇头:“不,是因为他有想要好好保护的人。”
竹醉夫人的瞳仁不易察觉地一紧。沉默良久,她咬住下唇,复又松开,樱色的唇上绽开一道小小的白痕,像是新梅吐蕊:“你好大的胆子,敢跟我说这些话。就不怕我告诉我夫君吗?”
我笑而不答:“夫人一向喜欢这么吓唬人吗?”
她的眼神黯淡了些,半晌方道:“把药拿来吧。”
我连忙将温热的药碗递过去,道:“下官重新放了两大勺的红糖进去,夫人试试味道可否?”
她接过药碗,面色如水地问我:“大王的病情…严重吗?”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踟蹰道:“大王是心病,夫人康复了,大王自然也就舒心了。”
她嘴角一弯,泄出个颇为自嘲的笑容来:“心病…”说罢仰头皱眉将一碗药都喝下了。
我想,就算她恨着泠崖,也是好的。
至少在她的心里,还是真真实实的留了一个位置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