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新识(1 / 1)
过了两三日,天气转晴,气温稍有回暖。从离国南部各城进贡入宫的各种名贵药材也到了。我被叫过来义务加班,众人花了半天时间才将几车的药材一一盘点清楚,录入册子。
听说隔天一大早,东边的鸾鸣宫便派了几个趾高气昂的宫娥过来,说是得知宫里新进贡来一批五十年以上的老参,自家夫人想要拿两株回去,以备不时之需。
本来夫人们派人来索要药材是很正常的事情,要命的是离文公素来风流纨绔,宫里头的夫人众多。女人一多,难免互相攀比。今天一位夫人从合罗殿里要到了几株老参,第二天整个后宫便都知道了,各个都不甘示弱,好像不派人过来拿点贵重的药材就说明没有地位似的,隔三差五的就有宫娥来合罗殿里取药,殿里的大夫和药官每日里光是处理这些事情就忙得团团转。
离文公的后宫夫人娶了一大堆,却一直未册封王后,每位夫人都觉得自己有希望,因此都想尽了办法讨文公的欢心。离国的朝政本来就被颇有野心的夏侯伯骥把持着,离文公又有这么多位夫人处心积虑地讨好着,自然是成天醉在温柔乡里了。我一直觉得,离文公这么纵情声色,总会有他的贴身近侍过来取些滋补壮阳的药丸回去服用,可惜一直未有机会得见。偶尔翻翻记录本,也并无记载,后来一想,可能是因为这等君王的闺中密事,自然有专人服侍,不被我等不入流的药官所知。
辰琪夫人的雪兔在合罗殿内养了半个月的伤,基本已经痊愈,却一直没见她派人来取。这天大抵是没能让离文公留宿香闺,颇为无聊,终于想起来还有只宠物在这,待我来值夜班的时候才遣了个小太监来,让人把雪兔送回去,顺便又讨了几盒香料和燕窝。
装雪兔的笼子很大,我见那太监的年纪尚轻,身形羸弱,提了笼子之后就无法再拿药材,于是随手抄了个药箱,将辰琪夫人需要的香料和燕窝都塞了进去,同他一起送去毓秀宫。
那小太监十分感激,一直冲我道谢。我刚好想四处转转,也算是自己的私心,于是受之有愧地应了。
一路寒风刺骨,走了很久才到达毓秀宫。这座宫殿并不气派,看上去颇为冷清。我跟着小太监走入殿中,屋内铺了地龙,倒是十分暖和,还飘着后宫特有的熏香味。
入宫这些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后宫的夫人。
辰琪夫人斜倚在一张贵妃椅上,长得算不上倾国倾城,但面容姣好,胜在清秀,化的妆也是淡淡的。见来了人,有气无力道:“全都搁在台子上吧。”
那小太监恭恭敬敬将装雪兔的笼子放在几台上,我也上前把药箱里的几个雕花木盒掏出来。
辰琪夫人便起身对着镜子梳了梳刘海,又挥了挥手。身边的侍婢道:“二位退下吧,夫人要歇息了。”
从前我也在宫里生活过,但因自小长在药师谷,所以父君后宫的夫人们我都不熟悉,平日里来往也少。今天见到辰琪夫人,才发现这些后宫里的女人其实都是很寂寞的,那么多人争一个男人,大部分的时光都要靠自己打发,就比如辰琪夫人也不见得是多喜欢这只雪兔,只是无聊的时候能有个伴说说话罢了。
庭院深深,帝王家的身份,其实一直都只是束缚而已。
跟我同行的小太监留在宫外守夜,我腰酸背痛地沿着清扫完积雪的大道往回走,走出老远才想起来,我过来时有人引路,自然就没有记路,现在一个人回去,哪里还知道怎么走?回头一看,众多相差无几的宫殿都隐没于茫茫夜色中,想原路返回去问路也是不行了。
我有些沮丧,原地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求人不如求己,于是凭着零星的记忆摸索着探路。
今夜无雪,地上也清扫得干净,听不到踏雪声。
毓秀宫本来就不在宫里的中心,我四处乱晃,感觉越走越僻静。许多宫殿无人居住,黑漆漆的怪吓人的。我察觉到不对,刚准备掉头重新找路,突然看见黑暗中有一间宫殿门外亮着忽明忽暗的灯笼,看来蜡烛用了很久,都快要燃尽了,所以刚才一时竟然没有发现。这座宫殿十分不起眼,外头也并无太监守夜,说明里面住的必定不是什么身份显赫之人。我以为毓秀宫已经够偏的了,没想到更偏僻的地方还有人居住,该不会是冷宫吧?
我对自己的识路能力彻底绝望,只是想找个宫女问问回合罗殿的路,可是绕着宫殿转了一圈也没见着一个宫女或太监,只看到后门处开了一道小小的缝,有明亮的烛光透出来。
再三确认是真的无人在外,我壮着胆子推门而入,入眼是一副工笔精妙的丝绸屏风,绘的是离国的山水图。屏风后有一方软榻,榻下点着一盏鎏金香炉,即可熏制香气、又可暖床安眠。再移开目光,竟看到紫檀木的书桌前背对着我坐了个人,着一身群青色滚金边的常服,左手边放着厚厚的一沓文书,精致的烛台上点了四支寸许粗的白烛,右手边一盏热茶还在冒着袅袅的白气。
居然是个男人,而不是个哭哭啼啼的冷宫怨妇?
我走路极轻,他没有听到,兀自埋头认真地在写些什么。我本不想打扰他,但见到偌大个后厅里除了他也没有其他人了,只好叩了叩屏风的木头框子。
他一惊,回过头来。
眉深目秀的一张脸,十分年轻,当真称得上是鬓若刀裁,面若桃瓣。虽是这般俊美,但又一点都不显得娘娘腔,反而自有一股英气。
凭我多年的经验,此人应该不是个太监,万一是,那就太可惜了;离文公自己也就二十来岁,不可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那么此人又并非王子;宫中的侍卫此刻要么守夜要么巡逻,不会在深夜还坐在书桌前,如此说来也不会是武官。
这么推敲下来,不由对他的身份愈发没有头绪了。我扶了扶肩上的药箱,走到他面前:“不好意思,打扰大人了。请问合罗殿怎么走?”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放在他面前的文书,看不清写的什么,但用来批阅的毛笔居然蘸的是朱砂——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虽然知道离文公一向不理朝政,但是没想到朝中大臣辛辛苦苦写的奏折居然全都是找个文官代批的,这个国君当得委实是太快活自在了。
他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十分戒备地笔迹未干的奏折匆匆合上,眉心一皱,却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连忙退后一步:“大人放心,今晚的事下官绝不会说出去的。”
他脸色越发冷漠:“今晚何事?”
我小心翼翼道:“您帮大王代批——啊不,下官今晚什么也没看到!”
他怔了一下,随即唇边漫开一抹笑意:“代批?我不是——”
我见他一会儿板着脸一会儿又笑起来,生怕被他杀人灭口,哭丧着脸道:“大人,下官并非有意擅闯贵宝地,只是想找个人问路才闯了进来。您忙、您忙,下官这就走。”
他自身后喊住我道:“慢着!你要去合罗殿?你是什么人?”
我恭恭敬敬地答道:“下官是合罗殿新入宫的药官。”
他低低笑了一声:“怪不得迷了路。”他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晴朗月夜,“这附近都不会有替你指路的太监或宫女了。我叫做泠崖,可以送你回合罗殿。”
我闻言大喜,顺手将药箱里剩下的几瓶药丸都拿了出来,摆在他的桌子上:“泠崖大人真是热心助人,下官手头有些滋补的丹药,还请笑纳,聊表谢意。这都是前些日子下官亲手调制的,大人服用后能够强身健体,风邪不侵。”先推过去一个黄色的瓷瓶,“这个在晚饭后吃,每日一次,每次一粒。”然后是白色瓷瓶,“这个每天服用三次,一次两粒。”最后又把两个蓝色药瓶递出来,“这个加了一味提神的草药,吃多了容易失眠,实在困了再吃。”
他十分新奇地看着我献宝似的将瓶瓶罐罐摆出来,却并未伸手去取,只含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如实答道:“下官姓苏,名樱落。”
他问:“璎珞…是玉器‘璎珞’二字么?”
我不由一笑:“大人见笑了。‘璎珞’二字太过富贵,下官福薄,不敢承此二字。樱落是樱树的樱,落花的落。”
他将几个药瓶拢在一起,似乎若有所思,最后微微颔首道:“苏樱落,是个好名字。只可惜‘樱落’之意太过伤感了些。”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叫这个名字。
听说当年我出生之时,雪停云出,金光曜日,宫里的人都说我是萧国的福星。谁想到出生后不到半个时辰,母亲瑾华夫人便血崩而亡,而我因早产瘦弱得像只小猫,差点就没能活下来。就算父君格外珍视我,绕过了去查族谱算八字的钦命官,亲自给我取了“晴雪”一名,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由此可见,名字只是个符号,并无好坏之分。
泠涯抓起椅背上的一件斗篷披在身上,在前带路:“走吧。”
我将药盒背上,他领着我从后门出了内厅。这附近果然如他所说,连一个太监或宫女的踪迹都没有。走了很久才能看见零星稀疏的人影。
上弦月冒出,清淡的月光洒在地上,一片银辉。而他显然熟门熟路,脚下走得极快,又不像叶风暄那样会时不时地等一下我,我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跟上他的脚步,忍不住气喘吁吁地追问:“大人,您可以指导一下下官有什么能快速找到合罗殿的诀窍吗?总不能每次都得有人带路才能找回来。”
泠涯微微停步,偏首冲我一笑:“合罗殿在王宫的西南角,左有喜寿宫,是离国王族祭拜的地方,常年都有香火味,应该好找;右有昆吾殿,两年前大修过,所以显得比别的宫殿要新一些,你仔细瞧瞧,应该看得出来。不管去了哪里,要回去时一路向西南而行,再留心找找喜寿宫和昆吾殿的位置,就不会丢了。”
我由衷地赞叹道:“原来如此,多谢大人提点。”
走着走着,已能远远看见合罗殿的轮廓影影绰绰地出现在朦胧的月光里。泠涯十分及时地停步,刚好站在几棵树木的阴影里。他笼了笼斗篷的领口,神色明暗难辨:“我就送到这里。”
我冲泠崖挥手告别:“谢谢大人。外头冷,大人也快点回去批——啊不,回去休息吧。”
他警告似的扫我一眼,略略点了点头,转身往反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