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兄弟(1 / 1)
我见到“苏十八”的时候,官府的人已经完成对我的调查,而灼光也办完了新生报道的各项手续。
那“苏十八”着一身湛蓝色银丝滚边云纹袍,外头罩着一件鸦青色披风,墨黑的发随意挽了个髻,插着一枚白玉簪,有零星碎发垂在额前,颇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一双眼睛细细打量了周围一圈,最后落在瞠目结舌站在芳华院正中的我身上,眸里泄出两三分的笑意来,唤了我一声:“十九。”
叶风暄看上去已经痊愈了,模样俊朗,双目湛湛有神。
我勉强回了一句:“你、你怎么来了?”
他扫了身旁的灼光一眼,道:“你走了之后,爹成天就嚷着让我也跟着来学点东西,我觉得挺对,就来了。”
灼光点点头,道:“你来的正是时候,十九他…总之,多少能给他些安慰。”
叶风暄回头道:“多谢灼光师兄接待。”
灼光看看我,又道:“好,那就不耽误你们哥俩叙旧了。回头我叫人把课本拿来给你。”
叶风暄目送灼光离开,然后冲我挥手:“进去说话。”
房间里目前还只有他一人居住,空荡荡的,有些冷。叶风暄进去点了灯,在墙上投出他高大的影子。
“为什么要来书院?”我警惕地问。
他悠悠抬眼看我,然后将烛台端端正正放在桌上,顺手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听说慧明书院最近出了命案,而你又在其中‘求学’,怕你也会有危险。毕竟曾经救过我性命,我还未能报恩。”
我见他一副气朗神清的模样,心里稍觉慰藉:“你的伤都好了?”
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托苏大夫的福,已经无大碍了。”
我上前撩起他的袖子,见到依然缠得很厚的纱布:“这叫无大碍了?”
他轻轻挣开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是怕冷才缠这么多圈的。”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之后,那股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终于退散了些。
我板起脸:“进书院就进书院,干嘛要挂着我哥哥的名号?”
他无辜地看着我:“这个时候肯自愿进书院的人才有鬼吧?如果不说我们是兄弟关系,那也太引人怀疑了。”
我的眼睛莫名有些酸涩:“但是有些事情,你不该牵涉其中的。”
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命案一事,果真与你有关吗?”
我沉默以对,半晌方艰难道:“颂之是我在书院里最好的朋友,可是五日前他死在我怀里。身为医者,我没办法救他;身为同窗,我也不能替他报仇。我觉得,我不配当他的朋友。”
叶风暄若有所思,沉声问我:“你说的颂之,可是那天与你一起在街边义卖的少年?”
一句话勾起我的回忆,想起当日种种,唉,物是人非,悲从中来。
叶风暄将那烛台拨得更亮:“我会和你一起查出真相。”
第二天我终于决定去上课,刚进门就看见颂之本该空着的位置,现在端端正正的坐着叶风暄。
我微微一愣,恍惚间如在梦中。
叶风暄抬头撞上我呆滞的眼神,道:“听说这以前是林颂之的座位,你不介意吧?”
我苦笑:“这座位也不是被我买下了,有什么介不介意的。”
匆匆往灼光的方向望去,他一脸和善,正在和几位师兄探讨问题。不由自主的恐惧袭身,我咬住嘴唇,手还是有点抖。
叶风暄状似无意地站起,挡住我的视线,声音轻轻传来:“老盯着别人看可不礼貌。”
我勉强笑了半声当是给他面子,抖一抖衣袍坐下。
整个上午,我几乎根本听不进去课,只要看到灼光,满脑子就都是颂之死前苍白的脸和满身的血。那把匕首插得毫不留情,没有留下半点活命的机会。颂之再怎么说也是跟他同窗这么久的朋友,我想不明白他怎么下得了手。不惜杀人也不能暴露自己在书房的行踪,灼光的秘密,看来非同小可。
我心头烦乱,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朦胧之际见到颂之熟悉的面容,瞌睡顿时醒了,再定睛一看,却是叶风暄,单手支颐,一脸茫然的看我:“干嘛?”
我赶忙回神:“没事。活动一下脖子罢了。”
颂之的头七,正赶上程国冬日里第一场雪。
北苑的书房被官府封锁了起来,闲杂人等禁止入内。我提着个小火盆和一叠纸钱,踏着地上薄雪,坐到书房贴着封条的大门前。
晃了晃火折子,我将纸钱扔进火盆里烧起来。
地下的一圈雪很快便融化了,湿哒哒的像刚哭过的泪。我以为此刻晓风残月,夜深人静,正是个以哭悼友的好时候,可是很奇怪,这次我的眼睛干涩得厉害。
如果依照萧国的风俗,死者魂魄会于“头七”返家,家人应于魂魄回来前,为死者魂魄预备一顿饭,之后便须回避,最好的方法是睡觉,睡不着也要躲入被窝。如果死者魂魄看见家人,会令他记挂,便影响他投胎再世为人。
我不是颂之的家人,也没有为他备饭,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我既希望他看见我,知道我很想他;又希望他看不见我,这样才能安心投胎。
夜里寒风一吹,纸钱烧成的灰烬纷纷扬扬,似灰色的大雪。
封锁的命案现场,一个面色惨白的人在暗处烧着纸钱。想来,这样一幅场景大概挺恐怖的。
很轻很轻的一阵脚步声传来,借着淡薄月光,我看见不远处一个颀长的影子缓缓走来。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是呆呆地站起身来:“颂之?”
来人又走近了些,玄色的袍角在夜风里打了个卷,声音沉沉如远山:“是我。”
不知怎的,眼前忽就模糊起来。
叶风暄的发间沾了几片小小的雪花,他的轮廓在雪天的月光里看上去异常英俊。通常人们对好看的事物都会迅速降低戒备心,比如吃人的美女妖怪,又比如有毒的漂亮蘑菇。我也不能免俗。
跌坐回地上,我手一抖将剩下的纸钱全部扔进火盆里:“是你…”
“找遍了大半个书院还不见你的人,差点以为你出事了。”良久,他向我走来,在我身边坐下,“这副样子,颂之怎么能安心上路?”
我难得在伤心之时有人相伴,简直不亚于找到了亲妈,顿时泪眼婆娑道:“可是我好难过…叶风暄,我好难过。”
“难过,才更应该坚强。”他低低地叹了一声,“刚才听灼光说,官府已经把这件案子定性为外盗杀人了。说是有贼闯进书房里偷东西,被颂之发现,恼羞成怒才杀了人。现在正在整个承阳城里调查抓人。”
果然,灼光耍得一套好手段。
“外盗杀人?他也真说得出口。”我偷偷用叶风暄的衣服袍角擤了擤鼻涕。
叶风暄皱了皱眉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宋灼光。”我仰起头看他,也许是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太过辛苦,今夜特别想与他分享,“人明明是他杀的,居然还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公然撒谎。”
叶风暄闻言一凛。
“我赶到的时候,颂之还剩一口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幽地浮在空气里,“是他亲口跟我说的。灼光夜里跑去书房不知道找什么东西,颂之跟着过去,不小心被他发现,才杀人灭口。可是这些我都不能说。灼光深藏不露,我现在还没有把握赢他。”
叶风暄看着纸盆里的一堆灰烬,眼里的情绪意味不明:“既然不能说,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因为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会很害怕。但是现在你也知道了,所以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清冷月光下他的眼睛明亮如深海,真是我前所未见的好看,“叶风暄,谢谢你进书院来找我。”
他轻轻将身上的雪花拍掉:“我既然来了,就不会作壁上观。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一定不会让你的颂之师兄白白枉死。”
一点一点细碎的雪花落下来,我问他:“你说,今晚颂之会回来看我吗?”
他沉默片刻,道:“会。”
我明明知道他是在哄我开心,但还是忍不住地相信:“那我就坐在这里等他。”
他偏首点头:“嗯。”
“我先睡一小会,要是颂之回来了,你一定要叫醒我。”我迷迷糊糊地嘱咐道。
“好。”他简短地回我。
其实我明白一直都是我在一厢情愿地自寻安慰,可是今夜他愿意这样配合我,我觉得很好,很高兴。
我靠在他肩头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竟真的睡着了。朦胧间感觉到他小心翼翼地将我背起,又弯腰将火盆拎着,踏着薄薄的积雪往回走。
雪还在下。雪花落在脸上,融成星点的水珠,顺着脸颊流下来。
寒意愈发刺骨,我觉得冷,搂得他紧了些,想汲取更多的温暖,他微微怔了一下,但脚下的步子没有停。
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路,我似乎也做起梦来。梦见小的时候在翠台山中不小心崴了脚,是兮霖背着我赶回谷里医治,才没有落下病根;又梦见玦晏背着我匆匆出宫,身后是漫天的火光,焦黑的尸体叠了一层又一层。
梦的最后,眼前是一片虚无,耳畔隐约有人长叹之后低声唤:“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