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憾事(1 / 1)
我几乎当场就吓傻了,差不多是连滚带爬地跪跌在他身边:“颂之…天呐、天呐——颂之…”
颂之已然有些神志不清,我托起他的头,手足无措地按住他的胸口,滚烫的鲜血如泉涌一般沾满我的双手。我想要止血,却是徒劳。
这一刀下手既准又狠,精钢锻造的匕首,牢牢刺入他的左胸膛心脏处,连半丝误差也无。
颂之艰难地挣开眼睛,一开口,嘴里便渗出星点的血沫。
我声音嘶哑地冲他大喊:“林颂之!我求求你…撑住,一定要撑住——”
“灼光…”他声音微不可闻,随即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要说话。”我紧紧搂住他,但他的掌心还是迅速地冷了下去,“我马上去叫人过来!”
“是灼光…”他拉住我的衣袖,拼命坚持,“那个人…是灼光。”
背上冒出一片冷汗,我不敢相信地摇头:“不、不可能,怎么会是灼光?”灼光看上去儒雅淡泊,一股书卷气,怎么可能杀人?这伤口致命,完全没有留下活路,如非受过训练,只是冲动杀人,绝无可能刺得这般精准。
颂之皱起眉头,露出恳求的神色,眼神却开始涣散。
他再乱动只会加重伤势,我几乎是带着哭腔问他:“为什么会这样?灼光为什么要杀你?”
“我想去文渊阁找你…途径书房…却见到他鬼鬼祟祟地不知在找什么东西。”他每讲一句话都要喘息很久,“我被他发现…他、他竟然会武功…”
我猛然间想起许久之前,在我刚进书院的某天夜里似乎也见到过灼光往北苑的方向走,那时我还以为他是故意绕远路去上茅房,也许那时他就是来书房的。看来颂之说的话是真的,灼光竟然早就别有居心!
颂之的血几乎将我的袖边都染得湿透,我意识到自己也抖得厉害:“好、好!你等着,我明天就跟大家揭穿他的真面目!”
“不…”颂之轻轻叹了一声,“他不会承认的…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万一…十九,你千万不要贸然行事,我不想你也这么送死…”他紧紧抓住我的手,眼皮却逐渐搭拢下来。
“呸呸呸!”我使劲拍他的脸,“不准睡过去,听见没有?不准睡,快点跟我讲话!”
“但是真的好困啊…”颂之的脸上终是绽开一点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所以说啊,千万别学我这么好奇心旺盛,不然连小命都会搭上…”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情调侃自己。我的心疼得仿佛揪在了一起,泪眼模糊中按住他几处大穴还在试图止血。可是我很清楚,匕首□□心房,就算是师父在场也束手无策,何况是我。我早已看出颂之还能说这几句话是回光返照,撑不了多久。
绝望之下,我哽咽道:“你给我闭嘴!我说有救就有救。你坚持住,千万别睡过去!”
“十九…”颂之的嘴角又流下一道血痕,微微皱了皱眉。他总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很少皱眉头。似乎也只有这副模样,才显得正经一点:“其实我相信你,一定能在选拔中进前三名的。”
我握住他的手一抖,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瞬间滑了出来。
他咧嘴一笑,牙齿上都是血:“虽然你的功课总是藏起来不让我看,但是听青裁说,基本每次都是拿的‘甲’。”
眼见他的精神越来越好,已经可以说出完整的句子,我的心却越来越冷。
“只是这次,恐怕无论如何也喝不到你请客的酒啦。”颂之苍白的脸上满是斑驳的血迹,微微偏首看向窗外明月光,声音清幽得像一把随时会消散的雾气,忽然问我,“今天…该是下弦月了吧?”
他晶亮的眼神定格在头顶的半轮明月上,许久都没有眨眼。过了很久很久我才觉察到,他的掌心早已泄了劲,只是眼睛迟迟不肯闭上。
“颂之…?”我丝毫没有办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像是怕把他吵醒一般,极轻极轻地唤他,“颂之,颂之师兄?”可是不管我唤多少遍,他再也不会应我。
心口的麻木逐渐消退,我抚上他胸前逐渐开始干涸的血迹,细密似针扎般的疼痛感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那一身月白的薄衫,衬着一头半干半湿的长发,眼里噙着笑,大手一挥搭在我肩头:“大家都是男人嘛,难道还怕羞不成?”
十里长街,两边满是耀眼的灯笼,他咬着手上的鸡蛋饼,嘴角还残余一抹酱汁,口齿不清却又笑脸嘻嘻:“怎么样,我们程国的灯会,很热闹吧?”
文渊阁里,他抄写典籍的字迹工整又好看,跟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认真写字时,脸上仿佛有淡淡的光。就连扬起手来假意凶我时,也并不是可怖的嘴脸,反而让人很想笑。
我抱住他逐渐冰冷的身子,试图用袖子将他脸上蜿蜒的血迹擦掉。可是鲜血已经凝固了,怎么擦都擦不掉,像是刻在他清俊脸庞上的狰狞刀疤。
那个书院义卖时耍小手段非要跟我一组的人,在我被罚站一天后偷偷藏了两个白面馒头带给我的人,几个时辰前还在饭堂里跟我斗嘴的人,这一夜,这一刻,安安静静地死在我怀里。
他也许只算得上是我生命中来了又走的过客,但我最遗憾的是没能与他好好道别。
我抬手替他合上双眼,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我能够做些什么,我只知道,是灼光杀了他,我绝不会放过灼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不到半柱香时间,我将颂之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用手扶着墙勉强自己站起来。
袖边袍角都是风干的血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从书房走到居室的。
院中的长明灯依然亮着,而颂之,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吱呀”一声推开门,青裁刚刚睡下,听见声响,连忙坐起身:“十九?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青裁觉得奇怪,执起烛台过来瞧我,见到我满身的血迹,吓得惊叫起来:“十九,你怎么了?”
“颂之死了。”仿佛有无数种喧嚣的声音冷漠又刺耳的传来,而我大惊大悲之下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像是做了一个冰冷而冗长的梦,醒来时见着双眼通红的青裁。
我立马感觉鼻头一酸,挣扎着坐起。青裁眸里也噙了泪,慌忙扶起我:“十九…”
“颂之、颂之还躺在书房里…”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被青裁拦住:“十九!”
我跌跌撞撞地奔下床,青裁瘦小的身子堵在门口道:“颂之已经被官府的人抬走了,仵作要验尸——十九,我求你了,别去了!”
一大串眼泪坠下来,我精神恍惚地抓住他的肩头:“青裁,你和我去陪陪他,去陪陪他说几句话好不好?他那么爱热闹,怎么能受得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官府里?”
青裁脸上亦滑过一行泪珠:“十九,你不要这个样子…颂之一定也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现在书院已经停课了,好多官府的人过来调查,所有的学生都一个一个被叫去问话。你是最早发现颂之的,之后肯定也会有官爷来调查你。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这样才能让官府早日查明真凶,还颂之一个公道啊!”
我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可是一个字也不能说。
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直到掌灯时分方转醒,枕头上已经湿了一片。
外头传来叩门声,青裁前去开门。一个身影踱进来,唤了声“十九”。
我闻言蓦地一颤,是灼光!恐惧与恨意从心底里爬上来,我下意识地缩进了墙角,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昨晚吓狠了吧?”他温语道,“官府的人还在外面,本来现在要找你谈谈的,但我想你还是先稳定一下情绪,等休息好了再说不迟。”
我漠然地点点头,不敢看他:“是…我也想多休息一阵。”
他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在昨晚杀了人之后、今天还能跟没事人似的同前来调查的官府人员打照面?
我的掌心攒紧,却又默默松开,听得灼光似不经意的问道:“昨天夜里,你是怎么发现颂之出事的?”
我想着颂之的话,死死咬住下唇,复又松开:“从文渊阁回来的路上,看见书房的窗户敞开着,就过去看了看。”
“嗯。”灼光点了点头,“有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人?官府现在怀疑是外部人员作的案。”
他是在试探我昨晚有没有看见他。
“没有。”我感觉我的全身都在抖,尤其是声音,颤得厉害,“我没有看见什么人。我赶到的时候,颂之…颂之已经断气了。”
眼泪很快流出来,我飞快地抬手擦去。
灼光见我这副模样,连忙道:“怪我怪我,说了等你稳定好情绪再说的。”转身嘱咐道,“青裁,好好照顾十九,我先出去了。”语罢拍拍我的肩膀当是安慰,随后关上了门。
这一天我都没有吃东西,连一口水也不曾喝。
青裁看着有些害怕,怯生生地跟我说:“十九,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好歹喝两口水。颂之师兄的事,我们都着急,但官府的人已经在调查了,颂之师兄会瞑目的。”
不。不会的,官府什么结果也查不出。
只要有灼光在,这事就查不出结果。
我觉得冷,真是全身都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我以为慧明书院里只有我一人是带着目的进来,却没想到早有高手卧虎藏龙于其中。相比起来,我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接连做了两天的噩梦,我整个人硬是瘦了一圈,镜子里看上去憔悴得不行。
大家的恐慌情绪已经缓和了一些,书院也逐渐开始复课,只有我躲在房间里,不肯出去。一是颂之给我带来的打击还没有痊愈,二是实在不知应该怎样心平气和的面对灼光。可是我不去找麻烦,麻烦依然过来找了我。这天下午,灼光亲自带着两名官府里的人过来,说要找我调查一下颂之的命案。
我强打起精神坐在桌前,避开灼光的目光,道:“二位官爷有什么想问的,我知无不言。”
灼光站在他们身后,脸上毫无戾气,就像他惯有的那样,带着一股温润的气息。
年长的那个先开口问了些常规问题,无非是怎么发现颂之的,还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颂之临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我一一否决。
他二人低声讨论了几句,年轻的那位又问:“苏公子,听说书院里你跟林颂之的关系比较好,那据你所知,在书院里他有没有什么仇家?”
我冷淡地摇了摇头道:“颂之为人虽然偶尔冲动了些,但是性格仗义,决不至于有什么想致他于死地的仇家。”
“听说你是宁国人。”年轻的官爷从袖中掏出一个布囊,里面装着一把沾了干涸血迹的匕首,“这匕首你认识吗?我们调查过书院里其他的宁国学生,都说这把匕首是宁国常见的款式,你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线索?”
宁国人好武,一般随身都会携带防身用具,问题是我其实并非宁国人,也无法判断这把匕首究竟是不是宁国的产物,只好含糊道:“我不认得这把匕首。”
正在此时,看门的小童匆匆跑来,道:“灼光师兄,又有新学生来入学了。”
书院里发生了命案,已经进来的学生都恨不得退学出去,这个风口浪尖居然还有人愿意入学?八成是远道而来还没有听说过这件大事的人吧。
小童突然扫了我一眼,迟疑了片刻,补充道:“那人说是苏十九的亲哥哥,叫做苏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