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斗谎(1 / 1)
街道两边一片狼藉,有些纸糊的灯笼被撞歪,蜡烛燃起灯笼纸,火光忽明忽暗,一路顺着支架烧了起来。那些琉璃跑马灯更是接连跌落,碎渣片落的满地都是。灯盏一灭,只留月光,瞬间暗了不少,很难看清方向。慌乱的人群还在惊慌地四散而去,总算有一列官府的兵士手握长刀赶来维持秩序,但那四个黑衣人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官兵也只能徒劳地喊话:“大家请不要慌乱!听从我们的指挥!”
然而根本没人搭理,都只顾各自逃命。
我的手心一阵一阵地出着虚汗,踩着各种碎片,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心急如焚地伸长脖子乱找,叶风暄他会逃去哪里?他又能逃去哪里呢?
灯会上的人已经空了一大半,剩下的也都乱冲乱撞,我被踩了好几脚,束好的发髻也被挤的歪歪斜斜。经过庙口那颗枯死的大榕树时,差点被脚下的树根绊了一跤,正欲扶住树干,从树干里倏地伸出一只手来,将我拉进去。
我只觉眼前突然一黑,吓得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原来这颗榕树枯死,躯干里已经变成一个空心的圆筒,而我现在就躲在这棵榕树的身体里。
高大的枝干遮蔽了外界的所有光源,只有一束微薄的月光照进来。两个人的呼吸声或轻或重,听得格外分明。
“你疯了?”外头的喧嚣仿佛也被隔绝,我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
“叶风暄…是你?”我如心稍安,但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颤巍巍地唤他,“你还好吗?”
“为什么不回书院?”他的声音里居然有隐隐的怒气,我能想象出他那副皱着眉头的样子。
“我在找你。”空间有限,我与他贴得极紧,稍稍后退,后背便抵到了粗糙树皮。
他的语气突然一软:“…找我?”
我有点着急:“我看见你受伤了,还流了很多血。”
“只是因为这个?”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沙哑:“你就不怕那些黑衣杀手么?”
我忍不住抬高了音量:“我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一只冰冰凉凉的手蓦然捂住我的嘴,低声笑道:“姑奶奶,求你小声一点,别把那些人给招惹来了。”
外头逐渐安静下来,我透过窄窄的缝隙看见还是有不少官兵在列队巡查。黑暗中一股浓烈血腥气氤氲不散。我这才想起他身上还有伤,下意识伸手一探,正触到他另一只捂住伤口的手,他吃痛闷哼了一声。
粘稠的鲜血透过指缝沥沥而下,触手一片黏腻湿滑。
“都伤在哪了?刀口深吗?”出血量并不少,我心下不受控制地一沉。
他用力压紧掌心止血,嘴里还是很硬气:“我不去医馆,他们会查到的。”
“谁说要去医馆了?”我挑了眉,然后才意识到他并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学过医术,应付这点皮外伤还是绰绰有余。”
“你学过医术?”他的语气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还带着什么别样的情绪。
我担心他的伤势,稍稍有些不耐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相信我?叶风暄,活该你被那些黑衣人砍了两刀!”
半晌,他才低低道:“腰上一处,左臂两处。”
我蹲下身使劲撕下一条袍角,道:“我先替你止血,别乱动。”
黑灯瞎火的实在看不清,我只能凑过去,用掌心细细摸索,再笨手笨脚地替他包扎。
他难得有安安静静任我摆布的时刻,那副沉默的样子有种莫名的蛊惑力。靠得近了,呼吸的温热气息喷在我额前的碎发上,那股绵密的□□感一直蔓延到我的心里去了。
手上的鲜血逐渐干涸,我将布条缠了好几圈,打了个结,摸了摸,好像没有继续渗血了。
叶风暄忽然开口:“一会等外面安全了,你赶快回书院去,别再出来了。”
我睁大了眼睛:“那怎么行?你的伤口很深,只是简单地止了血,还没有清创和包扎,你又不去医馆,这样拖下去很容易发炎溃烂的!”
他轻声道:“你跟着我,太危险了。”
我干脆一屁股坐下:“我不会走的。”
“你…”他无奈,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招呼他:“来,你也坐下休息,刚好可以节省体力。”
他挨着我缓缓坐下,好像又挤到了伤口,倒吸了一大口冷气。大抵平时要强的人稍微示弱一下,便显得尤为珍贵。我连忙往一边挪,腾出更多的位置给他。
不知坐了多久,周围终于趋于寂静无声。
我揉了揉眼睛,向外一看,估计已是深夜,街道上人烟稀少,连刚才巡夜的官兵也不见了,于是连忙叫他起来。
天上的星子,一颗接着一颗,亮得正灿烂。
叶风暄踉跄起身,扶着树干向外踏了一步,警觉了看了看四周的情况,确定无人埋伏,才挥手让我出来。
今夜的月光照在他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像是无形中散发出淡淡的光华来。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回头看我一眼,眸中隐约有浅浅的孩子气:“还愣着干嘛,赶紧跟我回客栈啊。”
“哦,哦。”我连忙跑过去,扶住他受伤的左手。
“哎呦!”他龇牙咧嘴一番,“你碰到我的伤口了。”
“啊?”我急急松开手,转到他的右侧,“那我扶这边。”
他很嫌弃地扫了我两眼:“你真的学过医术吗?”
他下榻的客栈在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中。此刻客栈的掌柜单手托腮,正跟周公的女儿缠绵得如痴如醉。
叶风暄的手臂搭在我肩上,一深一浅地轻声迈步上楼。
他的房间在东头最角落,里面很干净,甚至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几套衣服在床头叠得整整齐齐,显然是刚新洗的,尚有淡淡的皂角香气氤氲,味道很是清新。我扶他在圆桌前坐下,先打了一盆热水上来,又将刚才系上止血的袍带解开。干涸的血迹在他的袖上留下一片嫣红的痕迹。
我一手按住他小臂,一手用毛巾拧干了水替他擦洗伤口。手头没有任何药品,只能天亮后再去买,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伤口保持干净,不要化脓感染了。
借着烛光,我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万幸,手臂上的均是些皮肉伤,没有见骨,也没有中毒。
换了两盆水,我拧干毛巾,道:“腰上还有一处,是不是?”
他一只手不灵便地开始解身上的腰封,我将干毛巾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见他脱得只剩一件里衣了,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唯唯诺诺道:“要不…你自己把伤口洗洗吧?”
他板起脸扫我一眼,不依:“你不是大夫吗?还有病人自己给病人处理伤口的?”
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末了还是我败下阵来,讪讪道:“那你躺到床上去。”他乖乖照做。
白色的里衣汗湿了一片,腰间一抹红色晕开,凝成血痂。
我替他血衣脱下,毛巾擦过去,他有所抑制地颤了一下,下唇咬出一丝白色,很快又松开,我却看到他的手重重抓紧了床单。
一定很疼。
我只好说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叶风暄?”
他的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摇曳烛光下晶晶亮亮,微微转了头看我:“唔?”
明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提这个,但我已经下意识说出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良久没有说话,就在我又要质问的时候,却道:“为什么问这个?”
我将毛巾放回水盆,整盆水变得淡红一片:“青州、木樨、承阳一路,追捕你的人就没有断过。虽然我也怀疑过你是江洋大盗,但这次的四名黑衣人显然是想要置你于死地,而不是捉你归案。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能够惊动黑白两道。”
他不急不慢地起身拿过一件新的月白中衣穿上,又含了三分的笑意看我:“你也不是来求学的。”
我一愣,完全没想到会被反将一军。
果真不该多事。
我低头将毛巾压在他受伤最深的腰部伤口上,又用刚才包扎的布条重新缠紧,一言不发。
“苏樱落,你藏身书院,为的又是什么?”他的目光,重重地落在我身上。
“我就是来求学的啊。”我一口咬定,眨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身为女子,不但识字,还懂音律、会医术。”他一点一点总结道,“你根本就不必远赴程国学什么劳什子的谋略。你有别的目的。”
我知道迟早会被他看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只好先使上一招缓兵之计:“好咯,不如这样,你告诉我你来程国做什么,我就告诉你我来程国做什么。”
他很不感兴趣:“你不会说真话。”
我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看穿,一时语塞:“你——”
“因为,”他单手将腰封系上,“我也不会说真话。”
“你——”我好没面子,索性破罐子破摔道,“那行啊,咱们就都不说,倒也公平。”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冷掉的茶,慢条斯理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知道,只是时间问题。”喝了一口,又徐徐道,“只要慧明书院里有什么异动,八成就是你出手了。没关系,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你。”
我觉得大为光火,他可以这样轻易地抓住我的把柄,我却对他此行的目的完全没有头绪,真是恼人。
“老奸巨猾,人面兽心,衣冠禽兽!”我愤愤道,“亏我还这么好心地特意留下来救你,早知道就应该让你——”正要放狠话的时候看见他那双温亮的眼睛,顿时一怔,那些难听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只好生生截住话头,抬起下巴盛气凌人道:“我告诉你,你可别以为我真是心地善良、甘愿冒着跟你一起被追杀的风险来救你。我是因为当初在浴兰阁欠你一枚金锭,又没有钱还你才这样做的。所以,现在我们两清了!”
他沉沉一笑:“你们姑娘家,都是这样还人家钱的?”
我一拍桌子:“少跟我嬉皮笑脸!我跟你说,我可是从十四岁起就帮人家看病了——”想起阿澈那双眼睛却并没有被我治好,不由有些心虚,“虽然——呃,哎算了不说这个,总之,我的诊金可是很贵的,一点都没占你便宜!”
桌上烛台又是一阵明灭,我看见他羽扇般的睫毛,在下眼睑投出淡薄的阴影。这一双漂亮的眼睛,无论何时,哪怕是在他元气大伤的情况下看,都总是那么好看。
如果当年的阿澈眼睛被治好了,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