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缘起(1 / 1)
药师谷中作息规律而严谨,唯有申时至酉时,是每天难得的一个时辰自由活动时间。
上次光顾着跟兮霖师兄探讨人生的味道,却一不小心让他的药没了味道,我很是愧疚。刚好今天雨后初霁,是采摘木芳草的绝佳时机,而木芳草恰恰是兮霖新配方里的一味重要药材,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我决定去采些新鲜的木芳草回来以做补偿。
青州城外所倚山脉连绵数十里,翠台山为主峰,其间绿树成荫,盛产不少珍稀药材。药师谷选在半山腰的一处盆地山谷,由山脚上来本来只有泥泞土路,自从我入谷后,父君命人修葺了花岗石阶。谷外的地界虽然广阔,好在并无什么野兽出没,这也是师父放心准许我们出谷的原因之一。
山间尚有薄雾氤氲,树木山林藏在这若有若无的雾气中,美不胜收,只是这雾气却使得寻找木芳草变得格外困难,我不得不一路低头仔细找寻,很快就累得腰酸背痛。
山林间一片寂静,除了我窸窸窣窣踩着枯木枯枝的声音,就是不远处的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偶尔一两声鸟叫,更显草木幽深。
过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半个篮子已满,我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回去把这些木芳草给四师兄,再洗个手洗把脸,刚好赶上用晚饭的时辰。当下转个身,差点被地上的枯枝绊了一跤,好在反应及时,只踉跄一下,啪地一声踩断脚下枯枝,不至于跌倒,刚要暗自庆幸,猝极不防听到一声喝:“谁在那里?”
我万万没想到林中还有别人,吓得倒吸一口冷气,顿时结巴道:“我、我——”
那声音十分冰冷,不待我回答,又凶道:“你是什么人?”
我在药师谷虽然没有什么特权,但也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大呼小叫过,心下顿时被他这副审讯人的语气惹恼,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只见隔着数丈,溪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个着伽罗色衣衫的影子,若草色的花纹滚了边,肩头批一件鸦羽色的绒面披风,做工很是精致,袅袅雾色中乍一看竟颇有几分仙气。他身后有两株桃花树,虽是早春三月,但山上寒凉,因此树上桃花皆只是酝酿出极小的花骨朵来。
我挺直腰板道:“你又是什么人?”
说话间大着胆子往他那边凑近了几步,他即刻十分警觉地侧了头,道:“荒山野岭,你一个小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我这才发现他的面上缚了一块白绫,绣着同色暗底云纹,刚好将他的眼睛遮住,只露出淡樱色的唇和斜飞入鬓的浓眉。我心中疑惑,难不成是个瞎子?瞎子还来爬山,真乃身残志坚。我同情心大起,顿时放柔了语气:“谁说这是荒山野岭啦?这么多人在山里头住着呢。我、我是来采药的。”
他冷冷道:“采药?”却是怀疑的口气。
我将药篮举起,急急道:“喏,你看,都是刚才采的。”
他愣了一愣,再开口时语气里不由带上了三分薄怒:“你——你是在羞辱我看不见么?”看他的模样,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脾气却如此不好,随便说两句话就凶神恶煞的,想来是因为这眼疾,没少受别人的嘲笑,以致愤世嫉俗,见人就要撒气。师父常教导我们,要耐心细致地对待有残疾有缺陷的病人,切不可嘲笑讥讽,因为病人的心理都是很脆弱的,病人生起气来更不是好惹的。为了做一个合格的医者,他说这番话,我便也没有着恼,虽然后来想起,也觉得当时的自己忒孬了点。他一个瞎子,能奈我何?
我还在想要用什么样的措辞才能把瞎了这件事说得好像普通伤寒那般平常,他已经又开了口:“你干嘛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想要同情我?哼,瞎了便瞎了,我才不会自暴自弃寻死觅活,好男儿志在四方,就算…就算是个瞎子,我也会活得很好。”
作为一个残障人士,还能有如此远大的抱负,委实不易。想前几年有次玦晏爬到屋顶上给我捡风琴,不小心跌下来摔断了手,吓得泪流成河,愁得恨不得一夜白头,只道是这手再也抓不了草药写不了药方了,连着几天不肯吃东西,也不准兮霖帮他上药,整日消沉颓废,后来还是师父说了句“再这么不听话就把你另一只手也打断”才消停。骨折痊愈之后马上重新活蹦乱跳,嘴贱的程度不输以往,真让人后悔为啥他那时没有再闹下去,那样师父就能打断他另一只手了。
如此看来,此人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瞎子,而是一个有理想的瞎子。
我回想了一下师父平时教导我的那副口气,然后尽量模仿他语重心长的样子同他道:“我师父说,有的人是眼盲,而有的人是心盲。眼盲或许还能医治,心盲却治不好。有些人徒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却不辨黑白,心里头早就坏透啦,这样的人比眼盲更可悲。”
他神色一怔,语气愈发惨淡:“若眼盲也治不好呢?”
眼见这安慰了还不如不安慰,我不由有些泄气:“如果这眼盲是打娘胎里带出的病,或是因为外伤所致,那么….恐怕…”呃,好像说多错多。
他慢慢攒紧拳头,又默默松开,转头给我一个背影,面对潺潺溪水,声音低如叹息:“我的眼睛不是生来就盲的。”说完这句,却没有继续,大概是有些伤感。我歪着头仔细打量了他一阵,只可惜那覆面的白绫遮了他的脸,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不然这一身伽罗色的锦缎长袍穿着倒真称得上是英挺。
良久,他的声音淡淡地散开来:“我从前也是看得见的,只是半年前赢了那场箭赛后,眼睛却一日不如一日。刚开始是看东西重影,后来逐渐分不清点没点灯,到最后,竟在白日里见不得强光,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样子,自此我才相信我的一双眼睛是真的废了。反正也做不了事,便懒得呆在屋里,索性出来四处逛逛。”
眼盲分两种,一种是先天的,这种情况即使是十个我师父也束手无策;还有一种是后天染上的,原因就多种多样了,只要不是外伤损了眼球,便八成是身体内部出了什么毛病,只要加以调理,未必不能治愈。
想到这里,我不由点点头,道:“原来这眼疾是近半年内的事。听你的描述,应该是染了眼翳一类的病,未必医不好。”
他缓缓摇摇头:“我找大夫看过,药石罔效。”
我颇为得意道:“那是你没有遇见过药师谷的大夫。”
他若有所思:“原来你是医女?”
我清清嗓子:“咳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把把脉。”
他本坐在大石之上,迟疑了片刻,终是摸索着从石头上滑下来,左手拉起了花纹繁复的衣袖,露出右手腕。
他的手很好看,指甲也修得短,就是凉了点。虽是早春,但他长袍外还罩了绒面披风,按说一个少年人的手不该如此冰凉,还没诊上脉,我已几乎可以肯定,他的身子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
树林里忽地惊起几只飞鸟,眨眼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两个身着石青色衫子的青年,双双跪地垂首道:“公子,可找到您了。”
他漠然道:“我既能自己上山来,便能自己下山去,用不着你们操心。”
跪在左边的男子道:“公子,已到酉时,此时不下山,等天黑了,山路就更不好走了——”
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惊叫起来:“什么!酉时了?”完了完了,每次晚归都会被师父罚洗所有弟子的臭衣服,我早就吃过几次苦头,比如六师姐有洁癖,老嫌我洗得不干净,弄得我只好多洗几次;又比如兮霖制新药老是搞出爆炸,有时一天要换三四套袍子,每件上面都是一股难闻的焦臭味,洗的时候快把手搓烂了也洗不掉。顿时我脉也不诊了,手忙脚乱地提上药篮子就要往回赶。
“实在抱歉,我得回去了。”我急匆匆地拎起药篮,随口敷衍道,“诊脉的事…下次再说吧!”
他一把扣住我手腕,掌心简直如一块寒冰:“下次?你明天还能来吗?”
我心中咯噔一沉,谁叫我逞一时意气多管闲事,现在眼看着想逃是逃不掉了,只好连连点头道:“明天…明天可以啊。这样吧,明日申时,咱们还在这里见面,如何?”
他的手松了一松:“好。”末了又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想若自报真名他便知道我是个公主,若说叫十九他便知道我是药师谷里最小的弟子,免不了会看轻我,于是随口道:“阿九,就叫我阿九吧。”
“阿九…”他低低念了一遍,然后才放手让我走,“你可以叫我阿澈。”
“好、好,明天见!”我已然心不在焉,然后为了防止他再拉着我不放,趁他手劲略送的当口,立马撒腿就跑。
风声里,隐约听见他好像在我身后笑了两声。这对于从头到尾始终没有露出一丝笑容的他来说,也算是难得了。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躲过今日的责罚。若能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进了谷,再假装悠闲的出现在饭厅,就算师父问起,我也能拿“刚才在茅厕里出恭所以没出现”这样的蹩脚借口逃过一劫。
可惜天不遂人愿。
刚蹑手蹑脚地走到谷口便撞上兮霖,他又拿着一大锅废药渣去倒掉,迎面看到神色慌张的我,扭头看一眼院中的日晷,又抬起满面污糟的脸摇摇头,道:“你说这怎么好意思,又要麻烦小师妹替大家洗衣服了。”
我笑眯眯地仰起头,道:“兮霖师兄,你就当什么也没看到,好吗?”
他慈爱地看着我,温柔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