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 莫使花笺染斑白》(三十四)(1 / 1)
虽然林皓对自己的体质颇为自负,却感觉总是跟不上窦土。窦土也总像戏弄林皓似的,林皓快,她也快;林皓慢,她也慢。好像她脑后长了眼睛,始终给林皓的是一个背影。林皓心想:这姐妹俩,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这么难懂!他忍不住提议道:“哎,你等等我,和我并排走好不好?”
“好吧,尽量吧。”窦土放慢了脚步,和林皓并排而行,脸上挂着不易察觉又难以揣测的笑,“其实,这山路,许多地方哪能并排走啊。你这大男子汉的,脚力能不如我?”
“我感觉还真的不如你。”林皓倒也豁达。
走了一小阵,林皓问:“你们学校一共有多少学生啊?”
“现在少了,还剩十七个。五、六年前高峰时,有一百一十多个。从幼儿班到初三,各个年级都有,教室不够用,就搞复式教学。后来乡里搞集中办学,撤并了许多村级学校。我们这儿离乡里最远,学生到乡里读书只能住校。一个学生一天的伙食费十元左右,都超过这儿一个普通人家全家一天的伙食开支了。而且,我们这教学点教学质量一直都很好,所以本村和附近村的许多人家都想把孩子送到这儿。”
“教学质量好,是因为吴老师吧?”
“当然是啦!”窦土眼神洋溢着敬佩,“你看我们教室墙上的那些专栏,都是吴老师创立的一套教学方案和教学内容。那可不是摆设和为了美化教室的,都是实实在在实打实的。你想啊,以前一百多个学生,公办老师五个,代课老师两个,师资紧张也还罢了,学生却是从幼儿班到初三,十个年级!教室最多时腾出了五个,没有专门班级,只能复式教学。如果按照传统的一节课四十或者四十五钟的模式,即使复式教学也是不可能的。”
“是啊,那怎么办呢?”
“提高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和互助学习能力呗!”
“……噢,真是该这样!我还一直对这些心存疑问呢。不过,想让学生自觉,好像也挺难的,何况他们都是认识水平不高的穷孩子……”
“我们靠的是教育和激励。吴老师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幼儿班是认字认卡片,这不必说。自学生一年级起,便开始进行中华传统文化和传统美德教育,每个年级都有每个年级的教育内容,都规定在‘国学经典’里。其实中华传统美德,都包含在那些书里。吴老师把这些美德,概括为《礼记》中的三点,即修身、齐家、治国。就是要先修个人美德,包括诚实守信,刚正不阿,志向高远,自强不息等;再修齐家,包括尊老爱幼,夫妻和睦,兄友弟恭,勤俭持家,邻里团结等;最后是治国,这里不是治理国家,而是处世之道,包括热爱国家,爱岗敬业,秉公办事,重义轻利,礼貌谦让,尊敬师长等。老师在讲解国学经典时,就引经据典,联系实际,把吴老师概括的这些美德内容通过浅易的语言表述出来,让学生领会,从而让他们在认真学习和如何做人方面受到潜移默化的教育。”
林皓惊讶地听窦土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 ,钦佩地说:“你对吴老师教育的理念和精髓竟然会理解得这么透彻!”
“那是啊,”窦土自豪地说,“不能做到这一点,就不能做一个合格的陈沟教学点的老师。在我们周围的几个乡镇,人家如果听说你是在陈沟教学点任教,一定会敬佩不已呢!”
“哎呀,现在连我都对你们非常敬佩,贫穷、落后,却能自强自立!这是最难能可贵和值得人尊敬的!”林皓由衷地说,“我还想知道,你们激励又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校友风采’呀,你还没有看过这个栏目里的内容吧?”
“当时仓促,没赶上看。”
“那又要让我费话了,”窦土撅着的嘴巴漾着笑意,“吴老师在我校任教已经有十多年了。他来后不到几年,学校的教学质量就有了大幅度攀升,此后一直稳居全乡第一。有不少学生考入了县重点中学,又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又走上了各自的工作岗位。这些有出息的学生的事迹,便成了激励现在学生走出穷山沟,努力学习的榜样力量。”
“唉,既然吴老师这么敬业,有能力,领导为什么不推荐、提拔他去重点中学任教?那样的话,他发挥的作用应该能更大。”林皓叹息说。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啊!”窦土也叹息起来,“吴老师是一个正直无私的人,在我们的心里,他几乎是个完人。但,这与现实有时是格格不入的。比如评职称,吴老师是师专毕业,学业是大专。而中学一级教师以上的职称必须要本科文凭,并且要发表一定量的论文,这是硬杠杠。现实情况是,大家都知道,为了评职称而后期获得的本科文凭,几乎都是花上万元函授学习买来的。你只要交了费用,到时过去考试就行,很少有不过的。论文也是,你水平再高,人家也一般不发表你的。而交了钱,哪怕再普通,也会发表。甚至是你只要交了钱,论文人家弄,署你名字。更离谱的是,有的书、杂志,全本都是为了发表评职称的论文而出版的,出版量不多,正好是有多少个出了钱的作者,就出版多少本,邮寄给他们人手一本,以资评职称的加分证明。这是所有中国教师人尽皆知的现实。吴老师深恶痛绝于这种倒逼教师作假的‘国粹’规定,宁愿一辈子评不上高一级的职称,也不去弄虚作假。而他平日又忙无教学,没有时间去做那种实打实的自学考试,所以至今他退休了,还是中学二级教师。而许多四十岁左右的老师,已经是中学高级教师了。听说也有不少和他相处好的朋友劝他要顺应社会潮流,无奈他就是不听。再比如在教学上,听说他刚毕业时是分配在县城中学,学校要求教师必须按固定格式手写备课笔记,他却说一线教师本来就很累,还要浪费大量的精力去写只为了应付检查的备课笔记,这是形式主义。他自己只在他的教本上搞摘记批注式的备课,拒绝手写式,更拒绝按格式书写,这样就被以目无领导的理由而调到了我们华余乡中学,不久又因为同样原因,被调到了陈沟教学点。在陈沟教学点,因为条件差,太偏僻,公办教师都争着找门路往乡里调,老师便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唯有吴老师一直待在这儿。因为教学质量搞得好,他便一步步被提拔为校长。其实这儿的校长,几乎没人想来做。”
“噢,原来是这样……”林皓唏嘘起来,
眉头拧出了几道深深的沟纹,“怎么老实、正直的人总是吃亏?”
沉默了好一会,林皓才重新开口:“我以前听窦豆说,你不是去打工的吗?”
“……”窦土一愣,翻了翻她那双同样清澈的大眼睛,只是淡淡一笑,并未作答。在林皓的等待中,窦土忽然用手一指,“看,到了,那冒着炊烟的就是我家。”
一处山坳间,一个不大的村落映入眼帘。才十点出头,离晌午尚早,一缕炊烟从一户人家的屋顶袅袅升起。林皓正诧异间,只见一条灰色的小狗已经飞奔而来。林皓一惊,迅速低头,抄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块握在手上。窦土看见,莞尔笑道:“看你慌的,那是我家的慧慧!每次我回家,只要翻过这道梁,它就会知道,并用这种方式来迎接。”
窦土说完,环起右手食指,放入口中,吹出了一声悠长的哨音。慧慧听到哨声,猛一个刹车,趴在地上,摇动着尾巴。
等林皓和窦土走近了,慧慧才起身,摇头晃脑地用身体摩擦了林皓的腿部几下,又快活地向窦土家里的方向,一步三回头地带起路来。
窦土笑对林皓:“看,你多么受欢迎!就像我们家人似的。”
林皓心里一热,眺望着快要走近的窦土家的屋门说:“对这儿,我竟有一见如故之感。真不知道,窦豆看见我时,会是何种表情。”
“你想有什么表情?欢呼雀跃,热泪盈眶?想得倒美!”窦土白了林皓一眼,心里窃笑。
待近了家门,窦土大着嗓门嚷道:“妈妈,土土回来啦,”
屋内,窦妈正把刚蒸好的馒头从锅里端出来,听了声音,猛地一愣,赶紧把那屉馒头放到桌上,一边用围裙揩着手上的水,一边快步走了出来。
林皓一见窦豆的妈妈,连忙彬彬有礼地问候并介绍自己:“阿姨您好,我是窦豆的大学同学林皓!”
窦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林皓,喜不自胜地说:“我听闺女说起过你,来来来,快请屋里坐。”
“好的,谢谢您。”林皓客气着,同时异常纳闷:怎么不见窦豆出来?待到进了屋子,心里已凉了半截_____根本没有窦豆的影子!
“哎,阿姨,请问窦豆呢?”还没来得及坐下,林皓便迫不及待地问。
窦妈望了望窦土,稍停片刻,才歉意地说:“哎呀,真、真不巧,她去乡里吴老师家去了。听说吴老师有不少事情要和她商讨呢。”
“哦,那估计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林皓问。
“这,不确定吧,”窦妈思忖着说,“每次闺女去,吴老师都会留她吃午饭的。不久这儿的教学点就要撤销了,吴老师能不留她多谈多交待些事情?所以呀,下午回来得不会早。”
林皓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写满了怅然。窦土看他一副落寞的样子,宽慰他说:“早回迟回,反正她下午一定会回来的。”
“是啊是啊,”窦妈也很觉过意不去,“来,这新做的馒头,都老粗面做的,不要嫌弃呀,先吃点。”说完,窦妈赶紧拿了一块热气腾腾的馒头,递到林皓手里。
“哎呀您见外了,”林皓赶忙说,“您是窦豆的妈妈,您做的东西,我都会喜欢的。这粗粮呀,有时比细粮更利于人体健康的。”
窦妈脸上乐开了花:“你们城里人呀,衣着、气度不凡,连这话都说得好听。”
窦土心里的甜蜜掩饰不住地写到了脸上,“那,那你就多吃几个。”
林皓一边咬着馒头,一边看着那足有五大屉子的馒头,疑惑地问:“唉,阿姨,您弄这么多馒头,这气温,一时半会儿能吃得了吗?”
窦妈笑笑: “这是弄给闺女学校那些孩子吃的。那么多孩子,过几天就要蒸一次,哪能吃不了?”
“那,那些孩子自己家里不带吃的吗?”
“留守孩子,家里哪有人?不是留守的,中午也没时间赶回家吃饭的。”窦妈说。
“那,每几天就要蒸一次,这负担……”林皓的话音里带着探询。
“你是担心这个呀,”窦妈说,“我闺女的工资,每月也有近两千了。如果真不够,吴老师那边还有呢。其实如果只是弄馒头,工资是够的,关键是,还要拿出相当一部分给在县城读高中和已经读了大学的那些家庭困难的孩子。”
“那,应该是不够了吧?”
“想那么充足,怎么可能呢?”窦土插话说,“有一份力就尽一份力呗。一直以来,凡是家庭困难而且学习勤奋的学生都得到过吴老师的资助。在读书时,他们都受过‘修身、持家、治国’的系统教育。毕业后,他们都不会忘本,知道吴老师一个人的工资是微薄的,而需要受帮助的学生是很多的,饮水思源,他们都会从自己工资里挤出一部分,打到吴老师的工资卡里,供吴老师统一支配。而吴老师自己,却住在原来他在华余中学分配的旧住房里,自己有肺炎也舍不得去看。现在教师的待遇提高了不少,哪个教师在县城没有购买商品房?吴老师没有,他还骑着他那有长长大杠的老式自行车……”说至此处,一直笑意洋溢的窦土竟哽咽起来。她自知失态,慌忙用袖口揩去了眼角的泪水。
窦土的妈妈心疼地看着窦土,又转脸向林皓,不好意思地说:“我家豆豆从小学读书到大学毕业,如果没有吴老师的教育和资助,是不可能有现在的出息的。以前,我们家里太穷了,连面食都吃不起,每顿都是土豆野菜,吃得都反胃了。现在,豆豆有出息了,再也不需要人家来资助了。每月拿了那么多工资,我们也吃得起白面馒头了。她把余下的工资都拿出来,再去资助其他学生,这还有什么不应该,不感到知足的?”
一股暖烘烘的热潮,如海啸过境,迅速盖过林皓的头顶,漫过大脑、双耳、眼睛、两腮,及至全身,使林皓感到,他瞬间泡在了无边的感动和愧悔里:远在祖国西南边陲的最普通的山里人,他们用自己最淳朴的方式,诠释着别样的义薄云天,传承着中华民族自强不息、艰苦奋斗、饮水思源、无私奉献的高贵品质。他想起了自己中学时代每月十万元左右的恣意挥霍,以及每次都花费不菲的动辄郊游、宴请和飙车等,那绝不是年少轻狂的“不识愁滋味”,而只能是一种读书甚少的认识上的肤浅和无知!他也想到,那些不断充斥于媒体的一则则明星的花边新闻,暴发户的争相炫富,贪污腐化官吏的拙劣表演,是何等的苍白和不堪!这些变幻着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跳梁者们只能会让
朱自清先生们“心里颇不宁静”,也会在鲁迅先生们的世界里“都不留什么痕迹”而灰飞烟灭!林皓还记起了鲁迅先生作品里的一段话:“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生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______也许,多少年后,这些默默传承着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普通人,才是能真正挺起民族脊梁的人!我能认识他们,正是我一生的幸运!
想至此处,心念既定。林皓伸出左手掌,抹去了自己双眼噙着的几欲流出的滚烫泪水,对窦土说:“我想去拜访吴老师,也正好把窦豆带回来,这样她回来就会更方便些。既然吴老师家就住在华余中学里,我到学校去问,应该能找得到吧?”
窦土和窦妈对视了一眼,对林皓说:“当然能的。不过,这小半天来,你已经走了这么远的山路了。再翻山越岭,我怕你身体会吃不消。”
“呵呵,不会的,”林皓故作轻松地一笑,“你们都做了那么多,我即使累点,又算得了什么?这里去乡里的路是怎么走的?”
“唉,很烦的,”窦土说,“先要从这儿向东南翻越十多里的山路。这十多里,别说是大车,自行车都没法骑。然后才是十七八里的小路。这十七八里,如果遇上赶驴车或者骑自行车的,请人家带一程还好,没有就只好靠自己了。过了这两段,到三道沟那儿,就是公路了。幸运的还好,不幸运的,等车又要等个一小时左右。所以呀,没有特殊的事情,我们谁都不愿去乡里。那些领导说要撤销这儿的教学点,这不单是钱的问题,还要安排个校车才行。即使有校车,有不少学生周末回家,也还有二十多里的山路要腿走。”
“这么烦啊!那窦豆下午回来,不又要费很多周折了?”
“那必需的呀!哪一次不是?”窦土说。
“那我要早点去,要不然她提前回来,和我路道相转,错过了,她就又要受苦了!好在我车子就停在那小路尽头的不远处,我要少走多少路。”林皓转脸向窦妈,“那我先告辞了,我一定还会再来看望您的!”
“现在天要中了,你吃过午饭再走吧?”窦妈说。
“不了,谢谢您。我车里也带了吃的,况且我已经吃了馒头,不饿了。”
“那就再带两个,给你路上吃。”窦土又拿了两个馒头,硬塞到林皓手里。
林皓看看手里的馒头,无奈地笑笑:“你呀,水也让我喝了那么多,现在馒头又是!”
又是近二十里的山路,饶是林皓体质再好,也有了虚脱感。有几次,他稍事休息时,一想到窦豆可能提前回来,赶紧又硬撑着起身前行。
进了自己的车子,林皓顺着开过的来时的小路,不再摸索,一直上了大路。从三道沟到华余街这条公路,就是林皓上午过来的路,一共才四十多里的路程,虽然没有平原的路那么一马平川,但路况还不错,车辆又稀少,因此只花了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便在下午接近一点时到了华余街头。
华余的街太小了,打听到花余中学的所在地,只消五分钟,林皓便来到了学校门口。他停好车子,步行入内。几经打听,在一排砖混结构的瓦房中找到了吴老师家。
门是虚掩着的,林皓环起指背,轻轻叩击。
“谁呀?请进来吧。”
林皓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轻轻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