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1 / 1)
入俭难入奢易,安之如素后洛英很快适应了这种豪华生活。唯有一条,天天一身宫女制服,坚守着清溪书屋的工作。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她是寻常宫女。
皇帝去了紫禁城,洛英回了畅春园。每日看书作画,余下的时间就用来想念他,他说一旬过后,便来看她,两周都过去了,还听不到他的音讯。
黄藤为盖青绸为幔的四轮马车看着只是阔人家的用车,到了大宫门,车门前垂下两条明黄色的丝络来,守门侍卫即刻蹲身下拜,才显示出车内人的尊荣来。
马车内饰明黄为主,宝蓝为辅。靠着蓝色盘云锦缎靠枕的皇帝深鼻高目,仪表堂堂,他手里拿着本书,但注意力并不在书上,进了畅春园,车行得慢,索索地有落叶打在车顶,他撩开车帘往外看,深秋的畅春园层林尽染,斑斓似五彩画卷。康熙二十二年修建的畅春园,十年间不断地完缮,出落的宛若婷婷玉立的少女,秀丽而脱俗。来畅春园总让他心情舒畅,何况这里还收藏了他新得的美人。他一贯下垂的嘴角向上扬起来。依稀间看到树木扶疏处她莞尔微笑,她笑起来,嘴角米粒般的酒窝让人心醉,明眸处那点闪亮触动他心,多少年了,除了当年十二岁的赫舍里,他没有见过这么清澈的眼神。妄论那些身负家族兴盛一心往上爬的贵族女子,就是民间搜罗的美女,得知了他的身份,清净的双眸也蒙上了世俗之气。木兰狩猎的最后一天,临走前,他回帐与她话别,还未进帐,听到小顾与她的谈话,最后她说:“我只是爱他,不要这些。”他听了,楞了一会子才缓过神来,没想到,他有生之年居然也能听到这样的话。
在跪拜了一地的宫人太监中,康熙望了一眼小顾,顾顺函心领神会,引着皇帝直奔清溪书屋而去。
到了清溪书屋,只有如蝉,不见她的踪影。
“人呢?”
如蝉机灵,知道他眼里的“人”只有那一位,道:“姑娘散心去了,执意不要人陪,这会子在恬池那儿呢!”
恬池!他眼里浮出笑意来,湘妃扇一挥,连跪安都不说,转身去了,顾顺函一溜小跑紧随其后。
恬池于他们是有纪念意义的,那夜她无遮无拦地出现在他面前,从此在他心内挥之不去。他曾怀疑她伙同了顾顺函来魅惑君主,现在想来,魅惑了又何妨,他甘愿被她魅惑。
秋日的下午,阳光不很耀眼,水波温婉地折射着金光。卜望去,伊人并没有如同想像地那样临池眺望,或是沿湖漫步。他目光搜索片刻,才发觉银杏树下的石凳上平卧着深深浅浅的蓝,身着蓝色宫女制服的她在石凳上睡得正酣。
石青粉底靴踩在层层落叶上面,发出“噗噗”的声音,他没有刻意掩盖脚步声息,一路走到她的身旁,洛英香梦沉酣,浑然不觉。
银杏树叶片片金黄,阳光下一树树光辉璀璨黄金铸成一般。她的衣襟上落了一些树叶,乍看去,黄色扇面的叶子好似绣在蓝色绸衫上,生动趣致。比色彩缤纷的秋季益加炫目的是她红润光泽的脸庞,世间万物天然的最好,旁人涂脂抹粉花去功夫半日,怎及她丽质天成纯朴自然。
石凳宽阔,足有两尺见方。康熙在空出的石凳一角坐了下来,刚想俯下身子一亲芳泽,她翻了个身,往另一边侧身睡去,仍旧阖着眼,梦呓道:“来了!”
睡着了也知道他来了,他乐了,回道:“来了!”
有回话,是梦吗?她慢启秋波,倏地睁大眼睛,身穿银灰色起花团倭缎长袍的皇帝正含笑看着她。
“啊!”她欢呼,一跃而起,搂住了他的脖子,声音高兴地打起了颤,道:“真的是你!我还当是做梦呢?”
这一声唤,让他为着抛却紫禁城的俗务不顾一切,花上两天时间来看她而产生的罪恶感消失的无影无踪。
“梦见朕了吗?”
他熠熠生辉的眸子,像极了这波光粼粼的湖泊。她由于想念产生的空虚被他一望即填补地完整无缺。
“梦了不止一次呢?”她笑着说。
“梦见什么了?”
见不着他,在梦里总能遇着他,她挑了僻静幽美的所在,合上眼,果然梦境是极绮丽的。张了张嘴,正待说,他却促狭地眨眨眼,俨然往另个一方向去猜测她的梦境,洛英脸烫起来,嗔道:“没什么!”
胭脂样的红在她白玉似的两颊上晕染开来,他恨不能立时拥有她。只是他一来畅春园,高士奇,索额图几个也跟着驻场。站在远处的顾顺函看了好几次怀表,扭扭捏捏地打了个手势。他恋恋不舍,手指掠过她的脸颊,道:“有事要忙,先走了!”
她怅然若失:“这么快就走?”
那人浅笑着,道:“晚上等着朕!”
她的心“噗噗”地加速跳动。
收拾起流连往返的目光,皇帝站起来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道:“你怎么还是宫人装束,他们没有给你置办新的吗?”
那些花团锦簇的衣服首饰!她笑起来:“说了什么都不变,你今日赐这个,明日赐那个,我全都用上,怎么去清溪书屋当值。”
只有她自己把清溪书屋的差事当回事!他哑然失笑,也不避讳顾顺函,道:“今晚延爽楼当值,穿什么不重要,只要象日间一样尽忠职守!”
公然调情,顾顺函还巴巴地看着呢。她无地自容,转过身去权当没听到,皇帝呵呵笑着扬长而去。
洛英穿了百蝶戏菊沉绿的锦缎褂子,下身一条玄色缀花百宝裙,如蝉帮她换了好几个发式,最后梳了一个盘云髻,其余头发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打开沉香木首饰匣子,挑了半天,方觉褂子沉绿的颜色配和田翠玉钿最合适,把翠钿斜斜地插在盘云髻的一侧,她站到西洋穿衣镜前一照,自己也觉得艳光四射,如蝉脸上堆笑,不无艳羡地说:“姑娘穿着这一身,莫说这四九城,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齐整的人!”
好话谁都爱听。她得意地揽镜自照了一会儿,确保全身上下妥妥贴贴。倚着栏杆,盼着残阳早点落下去。
他总是这样,说是晚上,到底是几点几分?她用过晚餐,看着自鸣钟从七走到八,从八走到九,目睹红日西沉,天色从绛红转蟹青,然后陈墨一般地黑,直至月上中天,她凭窗看去,隔湖澹宁居依然灯火通明。已过了十点,洛英等的意兴阑珊,才见一群人持宫灯鱼贯而出,为首之人高而挺拔。来了来了!她的倦怠一扫而空,对镜再理云鬓,端端正正地对门坐了下来。
脚步沓杂由远及近,低低的请安问候声后,周遭归于宁静,只听到檀木楼梯在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下有节奏地发出咯咯的声音。她的心随着一步步的步伐跳跃,好似恨嫁的姑娘终于嫁得如意郎君一般地期待欢喜。
迎面坐着等他的是盛装的洛英,只是宫女装束就很出挑的她,刻意妝扮后令人不敢直视。见了他,她款款地走来,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不外如是!
被他酽酽地看着,她抿嘴一笑,上前解开他黑蓝嵌金丝丝绒大氅的宝扣,道:“事情都办完了吗?怎么这样晚?”
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妇那样,妻子等丈夫夜归,体贴地说上几句,这意境竟是如此暖人心扉。
九月的夜晚北方很有寒意了,看临湖的窗开着,他走过去,凉风习习,他倒不觉得冷,只是女人最忌寒气,道:“不冷吗?秋寒最容易生病。”
她吩咐如蝉去拿杏仁茶来,走到他身边,道:“窗开着,就可以看见澹宁居,好似陪着你处理政事一样。”
望过去,围着一圈水晶宫灯的楼宇庭院的确是处理政务的澹宁居。一摸她的手,那手冷地仿佛在冰水中浸过一般,难道这一晚她一直在吹着冷风等他?他嘱人关上窗户,把她双手握住,仔细地看她,更明白了为什么会对她念念不忘。她的话于他来说闻所未闻,那自然发自肺腑的关切也未曾从别处感受到过,与她一起,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新的世界,在那世界,没有身份的局限,他们两个,只是相爱中的男人女人。
谁也不说话,他搂着她的腰,她靠在他胸前,互相依偎着的一双人儿默默的倚窗站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你这些天,过得好吗?”
“不好!”洛英嘟起小嘴,声音软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来?白天还好,忙着清溪书屋的事,到了夜晚…”她诧异地发现自己竟然也有如此娇嗲的一面,停住了,他专注地看她,神情颇为受用,等着她说下去。
她低头赧颜而笑,整顿了荡漾的情怀,复又看他,眼里带着炽热的光,道:“我热恋着你!但愿时时刻刻能见着你!”
怎能不心旌摇曳!与她相爱,当下成了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件要事。他圈紧胳膊,把她整个人包围起来,道:“即如此,何不随朕去紫禁城,你不要名份,就作朕的贴身侍女,天天可以见面,好过日日思念煎熬!”
她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回答。在木兰的时候,他要她去紫禁城,她坚持要来畅春园。不仅因为紫禁城清规戒律,层级复杂,更因为他庞大的家族和成群的妾侍。她是此地的过客,恩爱渐驰那天,最好能够全身而退。
他是极聪明的人,即刻了然她的想法,他也无所谓,待在畅春园,符合她的自由自在的个性,鱼到了水里才能游起来,他就稀罕她轻松随意不拘小节。当下爽朗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只是这么一说,你呆在这里也挺好。”
他真是体贴,从来不逼迫她做任何事,恋人之间应该互相迁就,她觉得自己提了过多的要求,感到歉疚,双手伸过去抱着他的腰,好像温驯的小猫那样缠在他身上,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松开他,雀跃地跳到房间中间,道:“你看我今天这身好看吗?”
他站在那里,对她好一阵欣赏,徐徐地走向她:“好是好,就是穿的时间不长!”
还没有意会过来,他已把她拦腰抱起,不由分说向檀木雕花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