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1 / 1)
康熙回到畅春园的时候,已是夏末,白天还是热,早晚已带着秋天的凉意。这期间,他回了趟紫禁城,处理了些棘手的官员配置,幽深的太和殿太监拖长了声调唱诺,一个个当年意气风发的有志青年如今因为贪得无厌而被摘去了顶戴花翎,数人有性命之尤,他坐在高高的朝堂之上俯视众臣,孔雀花翎支支颤抖,官员个个噤若寒蝉。他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牵连,真正摘得干净的能有几个。然而他不能大动干戈,只能杀鸡儆猴,事情还要这个庞大的体系去承担。回到后宫也不省心,有裙带关系的妃嫔泪水涟涟意图疏通关系,没有关系的,政治敏感性极强地利用机会举荐自家兄弟。这天下之大,唯一没有私心的,竟只他一人而已。他感到疲累,事情处理完逃也似的离开了紫禁城,这次就他一个人,一个妃嫔也不带。
那日午后,皇帝靠在榻上,拿起手边的书,翻了几页,心绪纷乱,书上的字像跟他做对似地,迎面而来,不留痕迹而去。他合上书本,发现这是那本颇费周章的《通典》。
自那日之后,他有二十多天没有见过她了。
“把这本书换了吧!” 他搁下书,说。
顾顺函诺诺地拿走通典,皇帝又打开另一本书,终是没有情绪,看了几个字,就撂到一旁。
左右睡不着,他坐起来。侍女上前伺候好衣冠,他拿起一柄湘妃竹扇,也不吱声,走出门去。
皇帝的脾性阴晴不定,李德全与顾顺函都不敢跟地太近,遥遥地离皇帝一箭之地,亦步亦趋。
出了澹宁居,明蓝的海子水面飘来徐徐清风,头脑清新些许,他想起日前还在休整的烟波廊,现在也该齐备了,便道:“去烟波廊!”
顾顺函一溜小跑,在前面带路,皇帝居中,李德全像个幽魂一样毫无声息的跟在后面。园子里静悄悄地,所有人都训练有素,绝不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烟波廊贯穿了畅春园所有联通的水域,前湖,后湖和湿地,烟波廊如同一条玉带,把它们链接起来。人在廊下,一步一景,山光水色应接不暇,皇帝边走边看,只见水鸟掠起,鱼儿远游,秋日萧索的景象已经初现端倪。
前方引路泥鳅一般活络的顾顺函突然停了脚步,原来远处拐弯转角的廊凳上,坐着位紫衣女郎。
皇帝游玩的地界,他人怎可逗留?此人是不想活命了,顾顺函欲上前驱逐,正巧那女子抬头眺望远方,瞧真切了,是洛英!
顾顺函看见了,皇帝也看见了。其实,那斜倚着阑干的修长身姿,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穿着一件粉紫色的宫女旗袍,长发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茫然若失地望着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浑然不觉他们的存在。
顾顺函回头,见皇帝瞧着她出神。如此情状,轰她走恐怕破坏兴致,他静候片刻,方打千道:“不知哪个宫女不懂规矩,坏了皇上赏景的兴致!奴才失职,奴才这就驱逐她,好好治她罪!”
康熙没有作声,移开了视线,远眺去,湖光山色景色怡人。他缓口气,沉郁好些天,此刻仿佛释怀了些。眼角余光勾留着,遥遥地见她似乎动了动,忽然担心她发现他,便转过身子往回走,边走边摇动手中的扇子,道:“今天就到这儿吧!烟波廊景儿不错!”
七月底,桂子吐蕊,晚荷盛开,树林颜色斑斓,以往这个时节,总有皇帝的新宠在畅春园住上一段时间,美景美人相映成趣,一副人间仙境的至美画卷。
今年皇帝清静,不近女色已一月有余,莺莺燕燕便失去了欣赏畅春园秋景的机会。女眷少,园子里更加安静,满园子无拘无束地除了皇帝,还有那个不懂规矩的“妖女”洛英,她经常以为无人察觉,专找景致好的地方蹓跶。
一来二去总有遇着的时候,也不知为何,远远地望见,彼此都不自在。他装作视而不见,她呢,实在躲不过,就蹲在路旁行个礼,否则就遁形到假山或树木后面,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中才开始自由活动。
颇过了些时日,宦场动荡渐趋平稳。那一日,在寿萱春永殿议事,各方奏报均显气象一新,康熙阴沉数月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一丝笑纹。午后时分,皇帝接见了几个陛辞的年轻官员,二三十岁的青年,立志高远,朝气蓬勃,不易激动的皇帝受了感染,不由得也意气奋发了一回。
时交酉时,群臣方才散去,从理政区回畅春园内园的时候,天气阴沉,更有些彤云密布,但康熙兴致很高,坐在车辇之上,放眼望去,一切悦目。顿时兴起,他停了辇,要自行走回澹宁居。
李德全不放心,抬头望天,提醒道:“皇上,这天气,可能要下雨,您看?”
皇帝不以为意,沿着草木扶疏的甬道漫步,道:“不打紧,有雨就找个亭子避一避!”
李德全道“嗻”,退到一旁轻声吩咐跟从的小太监去准备雨具雨服。
雾色渐浓,亭台湖泊均被浓雾笼罩,烟雾缭绕如同水墨山水一般。
康熙赏景正在妙处,可惜天公不美,丝线般地雨点纷纷洒洒而下。秋雨极寒,直击内腑,皇帝只得收拾心情,就近往临湖小丘的花聚亭大步流星走去。
雨丝阻人视线,他到了亭内,才听到有悉悉索索地声音,原来朱红色的亭柱挡住了一个人,他之前竟没有察觉。
花聚亭中心四个圆杌围着一张石桌,桌面上放着笔墨宣纸,洛英正在潜心作画,不成想会被人打扰,抬头一看,只见来人身穿宝蓝色团龙四开裾常服,腰束同色白玉带,头戴玄色常服冠,负手站在亭口,圣相庄严令人发怵。
洛英不由暗叹,诺大一个园子,近千亩地,怎么这么容易遇上?
皇帝见是她,也略诧异,但须臾间便神色漠然。
洛英搁下毛笔,离了圆杌,屈身行礼:“给皇上请安!”
他示意起身,走到她身旁看她铺在桌上的画。
他走过来,她总要退让。亭子玲珑,她往后走了两三步,已到边缘,只好背倚亭柱而站。
康熙也不客气,径自坐了,问:“你会作画?”
“算不上会,聊以自遣!”
他细细地看,暗自吃惊,此画布局景物远近都很讲究,极似西洋画的风格。他想起顾顺函之前汇报说她会用英文写作,难不成她是异域人氏?
他把视线从画转移到她身上,她倚着亭柱站着,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浅紫色宫服,雨丝打湿了她的两袖,她大概有些冷,又颇窘迫,面色苍白,目光闪烁不定。
抬眼时,目光明媚,垂眼时,婉约可亲。花聚亭弥漫着淡淡的桂子清香,连绵的雨丝隔绝了周遭使小亭成了一个独立世界,他今天心情好,只见在这小世界里,眼前那人,坐也宜,站也宜,依傍着亭柱更相宜。
他不发一言,只是看她,她一发难堪,道:“不打扰皇上了!我…,奴婢,收拾一下即刻就走!”
说完,自走过来收拾笔墨。
“你学画多少年?” 他问她。
实际上,她自小就在父母的督促下学画,颇具专业水准。但如果这样回答,势必又牵连出许多其他问题,比如父母是谁,师从何处,她不认为自己有强大的能力编出一连篇的谎话,不如糖塞过去。道:“自己瞎画的!”
“那你倒是极具天赋!” 她不肯说实话,他也不追究,淡淡地说。
“谢皇上夸奖!” 她手上动作加快,一转眼,笔墨都收拾妥当,只剩未完成的画还在他眼皮底下,他不时地看,她不好意思当面把画抽走。
“顾顺函没有教你嚒?” 他问。
洛英停下动作,等着他继续。而他却不说了,只是瞧着她,眼睛深不见底。她耳根莫名地烫了,低下头,他又说:“朕说话的时候,你手忙脚乱的,算是哪门子规矩?”
这话若用严厉的口气说出来,搞不好要拖到慎刑司打一顿板子。但他只是轻轻地说,低沉的嗓音像落在心坎上的雨点,静静地滋润着她的肺腑,她眼梢抬了抬,遇上他的深潭一般的眼,方寸顿乱,然而她一再警告过自己,千万不能在沾惹上他,是以强压心神,道:“教化司的嬷嬷教过的,是我忘了,皇上恕罪!”
“我?”
“奴婢!”
他微微笑了,道:“ 朕的奴仆遍布四海,哪里缺你一个?”
他的话模凌两可,也许是说,她不是四海之内的人,不是他的子民,或者是说,他子民太多,他不计较是否有她。不管怎样,她本来就觉得自称奴婢非常屈辱,乐得顺水推舟,回道:“多谢皇上!”
他不置可否,回头又去看她的画,道:“你的画还没有完成,不打算继续吗?”
她倒是想继续,但是他在这儿,那还有心思作画。于是讪笑着:“ 出来有一阵子了,书屋的人也该找我了!”
分明是托辞,她整日都在闲逛,书屋也没有指着她当值,况且雨下得这样大,她着急着走,就是为了躲避他。回想起来,无论在恬池,还是澹宁居,哪一次她不是匆匆逃走。他知道她不怕他,大概起先是困窘,现在夹杂了羞涩,不管怎样,毕竟都汇成了风情,化成丝缕,侵占着他的闲暇时光,使他终朝若有所失。
“你过来!”
亭内空间那么局促,他和她之间不过相隔一个圆杌,再要过去,非到他面前不可。洛英心中有事,此时更警钟大鸣。但是皇帝的吩咐,不能不遵从,她挪动了两步,蹲身下来,道:“还有些什么吩咐?”
她不涂脂粉,自有芬芳,令他想起,曾经,月夜之下,恬池之畔,玲珑莹泽的身体在他怀内瑟瑟发抖,那一双妙目,与他对视,直击灵魂深处的坦诚,一时间,使他忘却了还拥有一个天下。
原来,那时起,已情根深种,不管他怎么压制自己,不想与老四他们一样被她迷惑,都不管用。
“抬起头来?”
洛英迟疑,缓缓仰头,原本苍白的脸色被不由自主的情绪带动,从内里透出红色来,春花一般绚烂,她瞥眼过去又迅速收回视线,眼波流转之间,他的心已漏跳了几拍。
“怎的不敢看朕了嚒?”
洛英此时心跳似捣,她有过一次恋爱,对方是大学同学,情侣间该做的事情都做过,却不曾有过这种想要逃避又欲罢不能的感觉。
若他不是清朝的皇帝,那就只剩下欲罢不能的感觉了。
“如果皇上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退了!” 她轻声道。
然而他没有允许她离开,反而俯身过来,沉重的呼吸就在她的耳际,他宝蓝锦袍上金丝绣成的团龙侵袭她的视线,衣服上熏的龙涎香自恬池那夜之后一直让她魂牵梦绕,此刻撩得她头晕目眩,不能自支。
“皇上!” 李德全找来雨具,怕花聚亭窄,淋湿皇帝,匆匆赶到,雨势滂沱,待得走近,话已出口,悔之晚矣。
皇帝闻言抬头,洛英趁机站了起来,什么都来不及拿,连声告辞的话都没有,飞身奔了出去,李德全想拦都拦不住,不久便见她翩翩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