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1 / 1)
屋内西洋时钟敲了十一下,还差一个时辰皇上就要回来了,他撩开金丝竹帘走到屋内检查工作,屋内各个角落密集地放了十来寸的冰条,整个澹宁居凉凉地没有一丝热气,茶水衣物备的妥妥帖帖。迈过落地罩,碧纱窗下紫檀木罗汉榻一侧的软屉上放了几本皇帝要看的书,皇帝看书看的勤,隔三岔五地开书单让人去清溪书屋取书。今天的书不知道取来了没?换书的差事是他徒弟秦苏德的事,此刻德子正在槐树下守知了。他走出门,问德子:“今儿皇上要看的书取来了吗?”
德子热的有点耽头耽脑,朦猪眼耷拉着,说:“皇上要的《通典》生僻的很,洛英姑娘找了半天没找着,我惦记着这边的知了,交待了姑娘找着了让人送过来,估摸着这时辰也该到了!”
洛英!这是个机会,顾顺函脑子转得比车轱辘还快,让洛英送书来,看看皇帝的反应,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若属实,赶紧穿针引线,皇帝面前讨巧,未来主子那边也搞好了关系,洛英虽然礼仪不大周全,身份惹人猜疑,就凭着太监见了也垂涎欲滴的身段小脸,前途未可限量。至于她是妖是神,都不重要,皇上喜欢,就是主子。
“德子,赶紧地!别杵在这树底下了,跑趟清溪书屋,让洛英姑娘过一个时辰亲自把书送来,别问为什么,快去!”
康熙回来,洗脸净手更衣,顾顺函敬上冰镇的梅子茶,他抿了一口,舒齐不少。靠在罗汉榻上,翻弄着软屉上的几本书,没有发现自己要看的,问随伺一旁的李徳全:“《通典》呢?”
李德全暗暗跺脚,这小顾,事情办得不地道,皇上的事,竟出纰漏了!讪笑道:“一早就交待了小顾,谅是书生僻,不好找!”
康熙不大乐意,但他不愿太难为底下人,耐着性子看着站在落地罩外的顾顺函。顾顺函急的飚汗,心想,洛英真是实性子,说了一个时辰,一点都不早到!谁料想皇上今天提早回来了。得!都是自己自作聪明,吃不了兜着走!正要跪地求饶,听得门外有细细碎碎女人说话的声音,他耳朵灵,细辨,听到《通典》二字,顿时释然,说曹操曹操到,这不送到了!忙不迭地垂首作揖:“皇上,大总管说的对,这书不好找,清溪书屋找了一早上,此刻才把书送到!”
皇帝也听得门口隐隐有声音,清溪书屋,是女人!他心一动,莫不是洛英送书来了?自那晚恬池别后,他心绪不宁好几日,百思不得她的来路,更要不得是,这种思想还伴随着她嫣红的脸颊、温热的身体和自然的香味。甚荒唐!他怪罪自己。原本把洛英纳入内务府是为着禁流言管皇子的,然而自己竟如老四一般地被迷惑了。过了几日,忙着忙着,心情终于平复下来,他想,时间会使一切平静。为君为父,他总算把持住了尊严。
门外女人又说了几句,他潜心细听,辨出是她的声音。大白天的,她总该衣衫齐整,不知是什么样的光景?他迟疑了片刻,终于好奇心作祟,道:“让她把书送进来!”
大伏天走在日头里,淡紫色旗袍外还得罩粉色比甲,她出了一身汗,鬓发都粘在了耳际。朱红色描金漆雕花房门打开,冷气迎面而来,进了门,周身舒爽。
迎面是紫檀木锦绣河山大屏风,绕过屏风,向左站定,垂着纱帐的落地罩后面大概是皇帝的寝处,朦朦胧胧地她看见罗汉榻旁边垂首侍立的应该是首席太监李德全,而斜倚着靠枕的正是半个月前见过的康熙皇帝。
即使隔着纱帘,洛英的心还是突突地加速跳动起来,她想,也许是上次见面太尴尬了,所以她才这么不知所措。
在顾顺函的默示下,她跪在地上,把书举起来,说:“奴….奴婢给皇上送书来了!”
她倒晓得自称奴婢了! 算有长进! 康熙唔了一声,宫人撩开纱帘,李德全走到洛英跟前,取了书,纱帘复又垂下。
纱帘掀起的那一刻,皇帝似是无心地一瞥,见她寻常宫人穿着,头发一丝不乱梳成小两把头,没有发饰,只在发际插了一朵玉兰花,黑色的发衬着白色的玉兰,颇有空谷幽兰的气韵。她垂着头,旗袍领子上面粉颈赫然在目,他忽然觉得口中焦渴,又喝了口梅子茶。
皇帝在翻阅手里的书,没有人说她可以站起来,洛英只好继续跪着,眼观鼻鼻观心。虽然六七个人在这儿,屋内安静地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到。她觉得闷,但求早点离开这间屋子。
他的视线越过书,看洛英跪在那里,入定的模样与一般宫女毫无二致,头低垂着,不见她的脸。他说:“这不是朕要的书!” 说完,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洛英诧异,抬起头,见他姿态闲适,目光却炯炯地透过纱帘看她,猛听得顾顺函在旁低喝:“大胆!皇上也是你看的吗?”于是她惶惑低下了头,觉得奇怪,要的难道不是《通典》吗?
康熙拿上书,站了起来,宫人撩开纱帘,她低着头,见他暗黄色绣龙的平口履离她越来越近,这不紧不慢的步伐让她联想起那晚搁在她腰肢上的坚硬手臂和他海一般深的眸子,一时间甚是心慌。然而还没等回过神来,她便听“啪”地一声,书被扔在地上,只听他说:“朕要的是唐开元时期的版本,不是明万历年间的,拿回去,再去找!”
各人的反应不一。
顾顺函的第一反应是,早上可没交代说是哪个版本的,紧接着第二个反应是,故意找茬啊!
李德全细眯小眼睛溜一眼跪在地上的洛英,心想,皇上小题大做,这姑娘有事了。
洛英脑袋发懵,还有好几个版本吗?怎么早不说清楚?嘴里却只好应道:“是!”
她跪在他脚旁,离他不过咫尺。玉兰花的幽香钻进他的鼻子,但见她耳廓小巧,几缕碎发衬的侧脸细瓷一般洁净,他想看看她是什么神情,说:“起吧!”
“谢皇上!”她站了起来,其他女人至多只到他的肩部,她颇高,矮他只有半个头的距离。她娟秀地垂着眼,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心理,他对于看不到她的眼睛,感到不满足,于是面对了她,也不言语,只是看着她。
灼人的目光在她周身打转,她本已心慌,此刻更心跳如雷,红色在她的脸上蔓延开来,渐渐地到了脖子根,连耳垂都红的娇艳欲滴。这气氛真让人受不了,她透不过气,觉得呼吸都困难。上次他既然已经放过她,今天应该不会再与她为难了吧?她心一横,你看我,我还看你呢!然而眼风往康熙处一飘,遇上他似笑非笑的眼,即刻败下阵来。
他心满意足,道:“退下吧!晚上送过来!”
得!有戏!顾顺函看着徐徐退下的洛英,得意极了。
翻箱倒柜找了一下午,找到了开元版的《通典》,她打开看看,没有看出多大的区别。
让晚上送过去,晚上是什么概念,也没个钟点,就天黑过去吧。
夏天天黑的晚,吃过晚饭好一会儿,眼看最后一抹红色西沉,她才揣着书提着灯笼往澹宁居走。比起中午的一路骄阳似火,晚上偶有清风,刚开始还愉快,临了快到的时候,看见澹宁居亮如白昼的黄色水晶宫灯,想起日间的种种窘迫,洛英又忐忑不安了。
苏拉见了她,进门通报,顾顺函笑嘻嘻地迎了出来,平日看着就和善,今天更是得了喜讯般地欢快。
她欠欠身,道:“皇上要的开元版的《通典》我找着了,烦请公公转交!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退了!”
别的宫女子恨不能找机会在澹宁居逗留。她是怎么回事?矫情?害羞?还是笨?顾顺函收了笑容,拎起吊稍眼:“别介!皇上交代的,要姑娘晚上送过来,就得姑娘亲自交上去,咱家可不敢代劳!”
大约免不了又见一面,她打起精神,问道:“如此,请问皇上现在在吗?我这就呈上去!”
“呦,姑娘,你来畅春园也有一个月了吧?这园子里谁跟你说过皇上是说见就能见的?”
“那?” 到底几个意思?见还是不见?洛英焦躁不安。
顾顺函一计较,皇帝眼下正在跟高相索相几个谈事,没个把时辰下不来,等大臣们走了,他再把洛英带过去。今儿中午皇帝看她的眼神可以说是很不平常,一旁窥视的宫女太监无不看的心惊肉跳。没事找事地让她晚上送书来,看来要成事儿。这个把时辰,说什么也不能让洛英一个人干等着,此女有点不搭调,搞不好等不及自个儿走了。眼下里面有人伺候,有他没他没关系,他就在此陪着洛英,一者套套近乎,以后用得上;二呢,洛英空长了副好相貌,说话做事都有点愣头愣脑,得好好指教她,跟她说个一二,改明儿她得宠了记得他顾顺函的好。
顾顺函把洛英拉到耳房,耳提面命地说了两个多小时,尽是些皇帝的爱好啊,紫禁城里那几个主子得宠之类的事,直到听得大臣们请安告辞的声音,他终于住了嘴。
“姑娘,听明白了吗?有你的好!”
洛英点点头,吱唔一声应付过去。心想,好什么?皇帝是好,好又怎样,做他的第n个老婆?即便终生不能回到现代,守一辈子的清溪书屋,也好过在那活死人城里给人作不知道几十分之一的小妾。
顾顺函看洛英懵懵懂懂的样子,只恨不能把话说明。然而皇帝那边不能耽搁, 他带着洛英出了耳房,让她侯在廊下,亲自进去通报皇帝。
康熙还沉浸在刚才的谈话中,仔细斟酌着那几个贪墨大员是不是该动,如何动。顾顺函汇报说洛英拿了开元版的《通典》在外侯着,他看一眼窗外,婆娑的月桂树下有一个婀娜的身影站着,他一肚子的腌臢事,又想起自己日间不由自主的行为,心情烦躁,蹙眉道:“把书留下,让她回去吧!”
原以为买卖就要成交,可是皇帝变了脸,换了个人似地。圣意难测,顾顺函回到门廊下,取走洛英手里的书,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姑娘,皇上没空见你,把书留下,你走吧!”
“好嘞!谢谢顾公公!”她如释重负,喜上眉梢,一溜烟就不见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