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1 / 1)
康熙坐在太师椅上,随手拨拉着扇子,瞧着跪在面前两个儿子和那个从天而降的女子。
洛英是第二次见他,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杭绸素面袍子,腰间束靛蓝色嵌玉腰带,衣服不见得有多华丽,他穿着却有说不出的雅致。
再往上瞧,就是棱角分明的脸,以及那点漆一般的眼,正巧那眼也在看她,她心虚,低下头去。
女子直视男子,已是逾越,她是什么人?知道他的身份,还敢如此观察他?皇帝把扇子搁在茶桌上,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这个女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从头发肤色眼睛看,应该是汉人。她说一口流利的官话,不过口音奇怪。她高、苗条并且行动轻盈,至于出身,即不像深闺女子弱不禁风,也不像尚武女子魁梧健壮,所以难以猜测。那夜在甲板上目睹的人都说她从天而降,当时当地并无高楼或山脉,从天而降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不可能所有在场人都迷了眼或走了神。她所着的衣服及携带的物品,以及她落水之地打捞上来的机械设备,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着实令人费解。
胤稹从小持重,他一味冷淡,对女色从不上心,而她,居然可以让胤稹带她出行,为了她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不惜出动近身侍卫。
自她不期而至之后,传言也不胫而走,京城送来的密折已经提到天将神女是祥瑞等阿谀之词,更不妙的是,居然有人说,得神女者得天下。
胤稹不会因此而对她另眼相向吧?
总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把她送回行在!”他道。
侍卫应声,把洛英送了下去。
云来酒肆沿河的头号雅座鸦雀无声,皇帝不说话,其他人气都不敢出。
康熙目视高定升,轻哼了一声。
高定升高呼:“臣知罪!”
“养不教,父之过!你有错,不过朕不应当管你这个,朕自己的儿子也没有管好!”康熙目视胤稹胤祥。
胤稹胤祥磕首:“儿臣知错!”
“朕原想你公务繁忙,家事疏忽!”他停了停,只见跪在地上的高定升已经色若鸡皮,战栗不已,窘迫至此,康熙暗叹一声,道:“杭州城虽外表繁华,这几日朕看下来,中间已经空了!高府台,什么说法?”
高定升摊在地上,“皇上容臣解释!”
“浙江富庶之地,朝廷历年供给不少,今日之局面,你辜负朕心,愧对百姓!”康熙的声调平静,然而听者骇然。
“高士奇!”
“臣在!”
“他….”他厌恶地移开视线,似乎多看一眼会污了他的眼似地。“交给你了!你好好去审,不要姑息,对这种国之蠹虫,背后连枝带叶,务必连根拔起!”
高士奇领命,戈什哈把软泥一般的高定升拖了出去,众人看皇帝眼色,纷纷退下。
茶室里份外安静。
皇帝站起来:“胤稹胤祥!”
“儿臣在!”
“你们出来是逗乐耍趣的吗?”
“都是儿臣的主意,与十三弟无关。”胤稹叩首。
“自是你的主意!胤祥才多大,成日跟着你,学问上没有寸进,专门往歪门邪道上走!”皇帝一双严肃的眼睛,此刻看来,肃穆森然。
“儿臣知错!请阿玛责罚儿臣!”胤稹胤祥齐声道。
皇帝素来不是多言的人,又深知多说无益。说了几句圣人教诲的话,就挥了挥手,不愿再在这话题上纠缠。胤稹胤祥赶紧站起来:“谢阿玛宽恕!儿臣自当谨记阿玛教诲,谨言慎行!”
皇帝在茶室来回踱着步,忽停住脚步,问胤稹:“那个女子,你准备如何处置?”
那女子自然就是洛英,胤稹回道:“还在查,她自己不愿意说,儿臣看着,她不像有任何不良企图,不如….”
“无不良企图,你怎知道”
不等胤稹回复,他断然说:“此女不可留!”
“阿玛三思!她心无城府、手无缚鸡之力,万一伤及无辜….” 胤稹急道。
“是吗?你除了不知道她是谁,其他的都很了解!”皇帝冷笑。
胤稹噤声。
胤祥又求情:“请阿玛三思。只要假以时日,四哥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康熙看着两个儿子,一个冷着脸不做声,一个天真地望着他乞求施恩。不过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至于如此吗?
“入内务府编制,给她一个闲差,着人盯着。一年后若没有什么差池,要放要留,再议!”
回到行在的洛英更烦恼,看来一下两下是走不成了。
实验室的工作搁置不说,父母怎么办?失去音讯这么多天,父母该多么揪心。
她倒不后悔,从参加时光机器的计划开始,她便知道存在风险。这风险一旦发生,很可能是一个死局。
但是人总有向生的期望。尽管她的出现难以解释,尽管皇家父子的态度不明,不过,也许还有活路,因为胤稹虽冷淡,对她并不太坏,刚才胤稹是真想把她从高爷的手上救出来。
院落很安静,胤稹应该还没回来,南巡随行人员本就不多,侍卫们都贴身便衣护卫去了,留下一个长随的和两个丫头婆子,看门地看门,做针线地做针线,各司其职,偶尔交谈一句,四爷的家规,也是谆谆细语。
院子中间有棵大树,树下两把石凳。她坐在石凳上,举目四望,除了偶尔有鸟儿飞来为伴,再也没有别的活物。
着实没什么好消遣地,她坐在凳子上转圈,转晕了,烦恼也许能减轻些。
一圈、两圈,每次转停下来,都正面对着胤稹的书房。老天给她指着方向,她的照相机会不会在书房里放着?总不见得他整天随身带着照相机。
左右一看没有人,她头不晕了,神经异常敏锐,快速地跑到书房门口,门还是虚掩着的。无声无息地推开门,又无声无息地从房内把门掩上。室内很暗,她轻声咕哝:“太黑了!“
有人接口道:“打开幕帘就亮了!”
对啊,幕帘遮着自然暗了。
那说话的人是谁?她心道糟糕,眼睛适应了室内的明暗,眼见靠榻上一个人徐徐坐起,半光的头,是个男的。她近视,努力地瞧,看清楚了,身上直飚汗,是胤稹!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给…四爷…请安!”她舌头打结,话都说不清了。
“你特地请安来了?”许是刚睡醒,他声音慵懒,比平日少了份严谨。
“是!来看看四爷回来了没?刚才一场风波,皇上没有难为您吧?”她边往门旁撤,边虚情假意地说。
他扶着膝盖看着她离门越靠越近,看这架势是要夺门而出?
“难为了?你说怎么办?”
“哟!那就对不住了!都是那个高爷,恶霸!地主!坏蛋!”她敷衍着,手往后一模,已经摸到了门缝。
他呵呵地笑着站起来,这是她头一回听他笑,这种场合,不觉得悦耳,只觉得悚然。
“您既然无恙,那我就先走了!”她已找到门把。
他不答茬,徐徐地向她走来,她立即转过身子,拉过门把手,正要开门,他已走到她的身旁,门被他用手轻轻抵上了,顺势也把她挤在了门与他之间。
“没找到你要的东西,就走吗?”
他索性揭穿,她也不是没见识的,反而胸怀坦荡了,仰面,正好对着他刀刻一般地脸,笑道:“不如你给我,免得我自己摸索!”
他这下把她看清楚了,原来长的如此夺目,难怪好色之徒垂涎不已。
“我还是那句话,你说得清楚,我便给你!”
“那本是我的东西,你一早还我,哪来这么多纠缠?”她也看清楚了他的脸,他的眼睛细细长长地,里面流动着光。
“纠缠?” 这两个字充满挑逗,他不禁更靠近些,眼里的流光益发绚烂。
她的脸募的红了起来。
这红晕似化作血液转入了他的身体,他觉得全身象要沸起来,那是一种热情,他并不需要的热情,阿玛的做法是对的,他不能沉沦下去。
松开手,他往后走了几步,道:“以后不要再用‘我’称呼自己了,入了内务府,一定要懂规矩。”
“内务府?什么内务府?”
他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笑容,山清水秀地伫立在扬州暗漆梅兰竹菊屏风前,说:“熬过一年,便是你柳暗花明的时候了!”
皇帝圣明,给了洛英一年的限期,若是一年内不使什么“妖术”“花样”,就可以给她自由,连同她的宝贝相机。
日夜风雨兼程,先行队伍赶了半个月路才到紫禁城,洛英颠了一路散了的骨头还没有归位,就被领着到内务府报到。
苏拉带着她穿过长长的宫墙,她仰头看去,天蓝的高远,朱墙新上的颜色,红的触目惊心。
“公公,我们这就去畅春园?”
“是!得胜门有趟车!现在才未时,还赶得及,您戌时能到畅春园!”
走过一个胡同口,她望过去,一溜望不到底的高墙黄瓦,隔几十步一个门廊,廊下一律挂着米色纱灯,灯下一左一右分别垂首立着两守门太监。
“得紧着点走,否则就赶不及了!您就别看斜眼了!” 太监催她。
“公公,刚才那一溜高宅大院好大规模,是什么地方?”
“三宫六院,懂吗?这些宫殿,都是贵人们的居所。就这些,还住不过来呢!位分低一点的,得合住同一个院子!”
她咂舌,原来后宫佳丽如云真有其事!这么多房子,少说也有五十个女人吧!五十个女人共享一个丈夫,实在匪夷所思。他们之间有爱情吗?五十个女人不可能都爱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怎么有能力爱那么多女人?
宫阙连城,走了几十分钟还没有走到头,连绵的房子,陆陆续续走出一些表情木然的宫女太监,在甬道上,她遇到了一队人,居中一位盛装的女子,被抬在高高肩舆之上,脸上搽着雪白的粉,嘴唇中间涂着一点殷红。神情倨傲,不苟言笑,就像画上的人一般不真实。
所有的这些人,默默地去自己该去的地方,洛英凝神听着,竟没有一星半点谈笑的声音,好像默片时代的电影一样,人们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似木偶一般地移动。
她加快了脚步,逃离这一座让人无法呼吸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