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花溪碧(1 / 1)
“这种人,就应该不孕不育,子孙满堂。”温仪又喝了一杯,忘记自己其实在骂应该是她六叔的男人了,两个人从半夜喝到天色将明,昨夜的暴雨如注,如今也渐渐停了。
说好的清明时节雨纷纷,怎么下成了瓢泼大雨呢,温仪浑浑噩噩的脑子想着这个不符合中国传统格言的清明节。
在清明的那一天,也就是昨天,两个人终于到了夏家的合冢之前。
虽然是在荒僻的地界,但是收拾得十分用心,干干净净,细雨缠绵,濡湿了人的发梢,沉淀了扬起的尘埃。
温仪觉得这座坟像一道伤疤,横亘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横亘在他和自己之间,需要用温家人的尸身来填平,血债终须血还。她一直不能理解以德报怨,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为什么还会有人提倡,难道是为了响应和谐社会的号召。
但是当夏雪宜像是折了膝盖一样跪在坟前,不愿起身的时候,她有一点明白了,原谅不了别人的人,在伤害别人的同时,也在折磨自己。放开看似懦弱有万种不干,可是不放,如何解脱呢。
她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可是温家五老,配被原谅吗,这种人一朝不死,就还要祸害世间。
她的两难不同于原来的两难,却不亚于原来的难以抉择。
雨中的香点不着,温仪默默用自己的衣袖挡着雨,站在那里,直到三炷香全部燃尽,最后一节也崩塌为灰白的粉末,而他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默默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温仪走过去,站到他身后,屈下一条腿,接着又是另一条,淡粉色衣衫跪落尘埃,上面绣着的彩蝶静静落地,悄无声息,银步摇上的蝶翅颤了颤,也停在了无边雨丝之中。
约莫一刻钟之后,只听得夏雪宜闷闷的声音说道,“你,回屋里去。”这几个字似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不容辩驳,不由分说。温仪知道,自己照做是最好的选择,她磕了三个头,“温氏女在此赔罪,前辈们在天有灵,请收下温仪心意吧。”不等夏雪宜答话,便起身走了。
入了夜之后,雨越下越大,隐隐有电闪雷鸣,一间草屋有摇摇欲坠之感,油灯的火焰也摇摆不定。温仪剔了剔灯,生了火,烧了水,将带来的一壶酒温上,拿起雨伞,难道他每次上坟都要这么作践一回自己吗,这孩子还真傻,若是他父母姐姐看了,不知会有多心疼。
温仪寻出一只灯笼,点上,作为一个轻微夜盲的人,还是多备点工具,要不然自己也摸不回来就亏大了。
作为轻微夜盲的人,她从前根本不敢去没有路灯的地方,这是第一次她这么勇敢地踏进一片粘稠的黑暗,灯光只能照亮两尺的距离,雨声密集,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但是黑暗中还有一个人,她要找到他,灯光照到了惨白的坟茔,不在这里,她举步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她莫名感觉他应该就在这个方向,果然没错。
赖以压下悲伤叫自己清醒的冷雨突然停了,眼前密集的雨丝忽而化作一尺开外的雨幕,温暖的淡黄色烛光照亮了脚下被冲刷得干净的青石,一瞬间的迷茫之后是卷土重来的痛苦,他需要冷静,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心神翻涌之间竟是一把把身后的温仪推了个踉跄,蜡烛翻倒,将灯笼烧了个干净。
零星的火星也熄灭在大雨之中,温仪的伞倒了一下,雨也灌进了她的衣领,青石滑的惊人,身边涨了水的小溪呼啸而过,在她跌进去的前一秒,一只手拽了一下她的腰封,将她拽了回来,然而好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样,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黑暗中两个人对峙着,温仪定了定心神,想起方才烛光照亮的那张脸,苍白得吓人,嘴唇已经有点发青了,再不把他拖回去,应该是快感冒了吧,“今夜这么冷,我温了酒,想叫上你的,打扰了你,不好意思。”
黑暗的彼端依旧沉默,“人要学会照顾自己,才能叫长辈放心。”温仪抓紧一棵树,防止再被推一下,她一直没学会游泳,有点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伞被对方接了过去,温仪抓住了湿透的布衣,“对不起,我晚上看不见,靠你了。”
夜凉逼人,酒温正好,为了防止他喝得太多,温仪非常英勇地喝了大半部分,之后开始醉话连篇地加工他的陈年往事。
“对,没错,不孕不育,子孙满堂。”她又到了一杯,护在怀里,“别抢我的酒。”然而头晕得实在厉害,“我先放这了,你别抢,我出去透透气。”
雨已经停了,晨光熹微,东方既白,溪水一夜涨,有些浑浊,带着树枝与砂石,还有瓣瓣落红,温仪深深地呼吸了几口雨后清爽的空气,古代的米酒后劲大,啤酒的话,倒了就倒了,米酒刚下肚的时候没感觉,现在酒劲返上来了,她坐在青石上,看着急流的水飞驰而过,觉得把脚放在里面有点脏,但是自己的确需要清醒清醒,于是还是义无反顾地脱鞋,把脚放了进去,水很凉,感觉从脚下一个激灵打遍全身,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这么坐了半刻钟,穿鞋,回屋,自己的酒还健在,而夏雪宜已经伏案睡着了,昨天本来想叫他把湿衣服脱下来烤烤的,但是看着他糟糕的脸色一直没敢出声,现在用手一捻,已经干了。
但愿他可千万别感冒,温仪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还好,正常得很,看来已经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了,正想抽手,手腕却被抓住了。
温仪尴尬地低头,结果发现他的眼睛并未睁开,一声几不可闻的“别走。”便又沉沉睡去了。
我不会离开的,温仪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我遇见你有多幸运吗?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最好都有这样的一段日子,和一个人红尘作伴,江湖打马,看过世间绝色,倒过烈酒入喉。
此生得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