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 28 章(1 / 1)
寇青很不屑地起身:“小姑娘真是烦人,一点都不懂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真扫兴。”便摇摇晃晃地去了月娘那桌。
酒酣耳热,觥筹交错,因为都是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人,离别在即,终是有很多话要说。
围在张氏和可馨身边的人不少,无非就是叫她们以后不要忘记他们,多回来看看而而。
而这样的场面,落在范凯诚的眼中,无非都是些奉承拍马屁,毫无意义的东西,他嘴角虽噙着笑,可眼神却无半点笑意,别人也不会自讨没趣地去招惹他。
半场后范凯诚便告辞离席,郑司乐立马起身相送。
人的地位高低之感,除了你一直仰望高位的人之外,最让你印象深刻感觉天差地别的,无非就像此刻的范凯诚,由一个人人可以使唤践踏的官奴,一跃成为朝廷命官,高高的俯视这满屋子的芸芸众生,让你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命运的摆弄。
范凯诚本身也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张氏却没有范凯诚此刻的荣耀高人一等的感觉,毕竟家道中落时,范凯诚已是一名什么都懂的少年郞,正要展翅高飞,不想却被活生生地折断羽翼。
而七年前,张氏由一名幸福美满的美妇人,一名官夫人,一夜之间夫死家散,自己和儿女都被没籍充入教司坊,她深刻体会到生活从云端跌入泥泞的悲惨,命运似给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如今身份恢复,夫君不能死而复生,可终究是过上了好日子,有了盼头,她明了旦夕祸福,没有什么是永成不变,经历了大喜大悲之后,对于此刻别人的羡慕,她也没那么喜悦,倒有了历经风浪的沧桑豁达。
而可馨当年只有七岁,记忆尚且不全,她几乎可以说是在教司坊中长大,此刻心中所憧憬的,无非是以后绚丽的生活,和如今跟自己的小伙伴分别的离愁。
倒是小乐最是天真快乐,大人们高兴,他又有好吃的,便心满意足,喜笑颜开。
范凯诚离席后,郑司乐、张氏带着小乐、月娘也跟着相继离席,剩下的都是些年轻人,便放开了嬉乐,一时间,屋子里唱的唱,跳的跳,喝酒碰杯,猜拳斗骰,倒是要把人生的喜怒哀乐,通通释放出来。
香茹喝得醉晕晕的,被人拽起来跳舞,可馨看着她傻傻地笑,倒是寇青一人坐在那里独自喝闷酒,不过她酒意三分上头,脸颊酡红,配上她妖娆绝艳的容貌,倒更添几分艳色。
可馨偎依了过去,凑得极近,幽香阵阵,美人在侧,借着酒意,更笑得没脸没皮:“姐姐刚刚嘱咐我出去后要嫁人生子,怎的姐姐不趁着年轻貌美之时,挑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可馨的嘴几乎要碰到寇青的脸颊,借酒壮胆,她想一亲芳泽呢。
呼出来的热气扑在脸上,呼呼痒痒,寇青一把推开她的脸,嘟着红唇道:“嫁人有什么好的,仰人鼻息,还不如我在这群芳院里自力更生,自给自足。”
“那既然没什么好的,为何姐姐要我嫁人呢?”可馨歪在椅子上,一手撑肘,眯着眼问。
“你我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哦,我知道了,我不如姐姐貌美,也没有姐姐的身材傲人,自是不一样。”说完,可馨把脑袋凑到寇青的胸前,竟是要瞧个清楚,手已经伸到她的衣襟上。
“去你的,哪里来的登徒子,小淫贼。”寇青嗔怪地拍开她的魔爪,双手护胸。
可馨咯咯地笑个不停,嘴里还念叨着:“怎能那么大?”看来是真醉了。
寇青又饮了一杯酒,眼波流转间,幽幽叹道:“寇家在京城世代娼门,就算是嫁人,也只能为妾,如果夫君宠爱也就罢了,后院之中,上有正妻压迫,左右妾室之间争风吃醋,我自由散漫惯了,如何受得了那些明枪暗箭?就算那人只娶我一人,除非他家中亲人死绝,又无亲朋好友,如若不然,一提起我的出身,日子久了,势必会说不出口丢人现眼,再好的情义也经不起别人的流言蜚语,最终免不了曲终人散,落不好还彼此怨恨,那又何必害人又误己,何不在这欢场之中如鱼饮水。”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道理可馨懂,可万千女子都以找到一个良人托付终身为人生最大的目标,寇青这想法太过颓废:“姐姐说的固然有道理,可人总有年老色衰之时,那些人无非是贪恋姐姐的貌美,那年老之后呢?该要如何自处?”
寇青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的虚空,嗤笑道:“年轻时多干一些,存储多些银两,待老时慢慢用吧,或是像月娘那样,带一帮小姑娘,倒也呼风唤雨。”
如果平时,话说到这里了,可馨便不会再继续下去,因为她还是懂得,凡是话不能说得太透彻,在与人交流时,也忌讳追根问底,揪着不放,可惜,今日她喝多了,思绪散漫,慵懒真挚,又逢情绪郁郁,故脱口而出。
“可这世间是男子的世间,他们手中握着权利,能主宰女子的命运,女子便是弱者,需攀附男子而生,我们没有如男子这般强烈的攻击欲望和占有欲望,可男子不一样,他们想要占有更多的女子,控制着她们。女子就算会读书认字,识文断意,凡是男子能干的,我们女子又此会干不了,可我们没有这个机会,我们只能在深闺之中,把毕生的聪明才情,放在取悦夫君、争宠斗艳之上,相夫教子也就罢了,但凡你想离叛这大家都认同的,你就没有好结果,你看董姐姐,她何其无辜遭这无妄之灾。”
可馨说完,脖子似不堪脑袋的负重,摇摇晃晃起来,好不容易找着了酒杯,才缀着嘴吸了一大口。
她浑浑噩噩,丝毫没有注意到寇青此刻愣怔呆滞的表情,她深邃鲜明的五官之上,那双剪水一样的秋瞳,如同小扇子一般的睫毛在眼底之上投下重重阴影,掩盖住她此刻内心激昂的心情,她怎会不知,她寇家的女子,又有几人终了,无非是一代又一代的重复着悲惨无奈的命运,待希望全部泯灭掉,才带着一身的罪孽无声无息地离开。
“我知道董姐姐和你都是心比天高的奇女子,可那天太高,我们都是生活在这俗世的凡人,如何高攀得起那比天还高的自由,比天还远的自在,比……。”可馨还待说什么,已经被跑过来的香茹一把拖了起来。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人无声地叹息。
“来,我们一起跳舞,快过来。”
耐不了香茹的痴缠,可馨笑嘻嘻的一步三摇晃,随着她到厅中,声乐又再度响起,是欢快的《春莺》,许是吹奏乐曲的乐师也喝了不少,曲调忽高忽低之间断续连绵,可都是有功底在的人,勉强可听,还别有一番不羁洒意。
香茹已经喝疯了,身体四肢随着乐曲疯狂舞动,因为酒意麻痹,动作笨拙夸张,看着可馨笑嘻嘻地乐个不停,不过看大伙都这样,自己也跟着跳了进去。
左手一扬,右手一收,摆胯一出,脚尖点地,腰间一折,面容娇艳,笑意盈盈,如春天欢快的黄莺,飞翔在柳绿花红的树丛中,穿过雕梁画栋的屋檐,轻掠过波澜涟漪的湖面,撞入和暖的春风怀抱,旋转翱翔,享受春天的明媚和盎然。
可馨化身一只通体翠绿的鸟儿,梦想着以后的生活,能像鸟儿一样的喜悦。
可今日的鸟儿,踉跄颠倒,不停地冲撞着其他的“鸟儿”,被撞倒地的人拉着站着的人,一个带一个,皆滚落摔倒,嘻嘻哈哈地大了起来,舞蹈也没了章法,搂抱的搂抱,傻笑的傻笑,撞人的撞人,已经乱作一团,可馨被围在中间,已经笑得喘不过起来,只抱着香茹大喊肚子痛。
夜深人静,百花厅中一片狼藉,地上七倒八歪躺着一些醉倒的人,有些桌子上的食物泼洒在桌,酒水撒了一地。
可馨醉意朦胧,伏在案桌上小憩了会,才揉着眼睛醒来,寇青和香茹已不见踪影,再看屋外的天色,灰蒙蒙的,月朗星疏,不禁嘴里嘟囔道:说好一个通宵的,此刻离天大亮还早,她们怎的就不见人影了?骗人!都是骗子!
百花厅中剩下没走的人当中,有些依旧摇摇晃晃的喝酒叨叨,有些酣睡,有些在打盹。
有人说酒能壮胆,平日里不敢干的事会趁着酒意豁出去,可此刻可馨也算是喝了半醉,可她怎么就没觉得平日里不敢干的事如今敢干呢?倒是平日里不愿意流露的心声,此刻却是想趁着酒意宣泄一下。
说来就来,如何能控制得住,眼泪已经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氤氲着双眼,望着周围熟悉的一景一物,想起之前在此间穿梭,为客人端茶倒水,与姐妹嬉笑玩闹,这里是她成长的地方,有欢快也有苦闷,有许多美好的记忆,有许多割舍不下的情意和人,终要划上一个句号,开启了另一篇的新章。
她蹲了下来,埋首膝盖,呜呜地哭泣。
忽然,一阵悠扬空旷的琴声响起,从百花厅的西北角传来,那里是伴奏乐师的席位,是一首离别愁苦满满的曲子,音调低沉空无。
可馨沉浸在平缓沉厚的曲调之中,慢慢地释放自己的离情,曲调忽的转为高昂,人的情绪也跟着从低谷慢慢回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分离只是为了相聚,也便没什么好苦恼的。
她天性乐观,借着酒意发泄一下心中小女儿的心态,也没什么不好,此刻的曲声高亢激昂,如策马在战场之上,伴随着出战的雷霆战鼓。
可馨站了起来,抹掉脸上的泪痕,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襟,往百花厅的西北角方向行去。
油灯将要耗尽,灯火昏暗,梁柱帷幕之后,一人端坐在阴影之中,白绫纱巾覆眼,双手一左一右搭在箜篌的两边,拨动琴弦时,意气风发,竟有一丝铁马金戈的征战杀伐之气。
竟有人能把柔情抒意的箜篌弹奏出铿锵有力的战曲!
抹、勾、打、推出、抓起,各种指法在手中如花枝乱颤,十指大动,音符流窜出来,弹奏之人虽看不清表情,可通过跳跃的音符,确是能窥探人心之一二的。
可馨静静地站在梁柱之旁,不出声打扰,演奏之人也专心致志,达到了忘我的境界。
一个大的连拨待推出,手一扬,头一抬,一曲终了,可依旧绕梁三日,耳际嗡嗡地响着结束时的音符,久久没有散去。
可馨有些怔忪,抚琴之人却先站了起来,率先朝外走,他行走如同常人看见一般,根本不为地上的物件摆设和七倒八歪的人左右。
经过可馨身旁时,他也没有停下,仿佛她就不存在一般。
“李乐师,我跟你一起走。”可馨开口。
李乐师并没有片刻地停留,脚步平缓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可馨转身跟了出去。
屋外,月光如水,一轮弯弯如笑眼的下玄月悬挂在空中,繁星点点,靛墨的夜幕之下,苍穹无垠,让人心旷神怡,心中那点小悲喜在天地之间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
两人并排走着,群芳院的百花厅在正门,离后院有断距离,身边的人情无声息地行走,从放下箜篌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说,安静清雅,身上也没有半丝的酒味,倒是可馨的鼻息之间,阵阵酒意。
他身长玉立,微风拂过,衣袂飘飘,风吹起他白绫纱巾的尾端,如两尾白蝶,让人有种想去抓的冲动。而可馨此刻,却有种倾诉的欲望,尽管身边的人不太熟悉,也不近人情,甚至对她不理不睬,可她就是有种想说话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