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却道故人心易变(1 / 1)
李濂示意黄谅将铜盆放到床边,转身正对着黄谅问道:“黄谅子靖,元懿元年进士科一甲第一名。降表是你所写?”
黄谅低头称是
李濂又问道:“可愿再仕?”
“臣才疏学浅……”
李濂打断他,说道:“你写的文章我看过。”
黄谅知推诿不过,便直说:“臣不愿。”
李濂一笑,“不愿?你在降表中可还说我是天命所归之人,怎么让你顺应天命、佐明君你却不愿了呢?”他面带笑意,眼神却是不加掩饰的凌厉。
只一眼,黄谅就立刻避开了他的目光。陈昭的眼神虽有时也会带些威胁的意味,可怎么也比不上在沙场杀伐征战已久的李濂,宛如大漠上的苍鹰,强势到使人不敢与之对视。
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黄谅一时间慌了心神,口不择言的说道:“吾主亦是明君。”
话甫一出口黄谅便后悔,自己这样言旧主为明主,李濂听后又怎么能再容得下陈昭?
李濂打量了他几眼,就转头对陈昭说道:“啧啧啧,就这样也能做到中书舍人?看来你在朝中还真是无人可用了。”
他的右手沿着陈昭的小腿,从脚踝向上一路按过。到膝盖处时,在陈昭髌骨附近揉搓起来,引得陈昭轻哼了一声。
黄谅立刻下跪向李濂请罪,“是臣一时失言。”
李濂手上动作不停,陈昭眉头紧皱,抿上双唇,似是在强忍着痛楚。
黄谅又言,“方才失言乃是臣谅之过,臣甘愿领罪。”
“心怀怨怼,立时可杀。”李濂并不看向黄谅,只抛出这样一句话,同时手上的力道又加深几分,“你可没觉得自己说错了。”
陈昭忍不住开始呼痛。
李濂又看着陈昭,目光凌厉,“你也觉得他没说错。”陈昭迎上李濂的目光,不畏不惧,点头称是。
李濂将手从他右腿拿下覆上他的左腿时,黄谅叩首:“成王若要罚臣,臣不敢不受。然吾主已降,望成王莫要再折辱于吾主。”
李濂冷哼一声,转了身,面对他说道:“我向来只闻杀降不吉,故而不杀降,却从未听过不辱降臣的说法。”
“何况这就算羞辱了?你遍读史书,难道不知降俘会至何种境遇么?现在可还差得远着呢。”陈昭闻言心下一凉,又听李濂继续说道,“真要是折辱,怎么着也得找个人多的时候,在众人面前将他嘲讽一番。就比如我出行的时候,让他在前面执戟开道,或是让他在宴会上青衣行酒【1】。”
陈昭不愿相信眼前这人方才还同他笑谈,还在关心他的身体,转眼间就说起要如何折辱于他。
他合上眼睛,仿佛又见身后殿门朱红,地上白雪皑皑,眼前旌旗猎猎,离他最近的人身着黑甲,眼神凌厉,气势慑人,他跪在那人的脚下,将手中降表奉上,却硬撑一口气抬着头,不肯弯腰。
时光早已远去,鲜衣怒马的少年已经走远,留下来的只有杀伐决断的君王。
黄谅心一横,虽知此时再说话可能会引得李濂更加生气,却依旧梗着脖子说道:“此乃蛮夷所为【2】,况成王素有仁善之名。”
“你想说,若我执意行事,便是残暴不仁了?”果不其然,李濂冷眼看着黄谅反问道,神情中已经隐隐有了怒意。
这是铁下心来要折辱陈昭这个降君了吗?以此来立威,震慑他们这些旧臣。黄谅想,枉自己进士及第,在武将出身的李濂面前,那些学识完全无用。不仅无法劝服李濂,反倒还要连累陈昭受辱。
他想说些什么,李濂却看向了陈昭,“平祝,再说下去,我在他口中可就与蛮夷无二了。你就这样看戏似的在旁边听着,也不解释几句?”
解释,是向他还是向黄谅?陈昭睁开眼睛,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道:“存亡赦赐,惟所裁之,我如今已是臣虏,成王想要如何处置……”
他话还未说完,李濂便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忿地打断了他:“陈平祝,你这也叫解释!我若是真将你视作臣俘,才懒得管你,就任由你在这里冻着了。我换了衣服便来看你,好心好意帮你。被人误解,你却连一句话都不肯替我说。”
陈昭看着他,沉声说道:“你方才可还说,要我给你行酒洗爵。”
“我只是拿前朝的事举个例子罢了,何曾说过真的要这样对你了?”李濂语气有些急促,等了片刻仍不见陈昭回答,便又吐了一口气,放慢了声音服软道,“是我口不择言,一时说错了话。你莫要当真,我定不会那样对你的。”
李濂又转而向黄谅说道:“你起来吧。早晨他在雪地里跪得太久了,我帮他舒活血脉,不得不用些力。我自认并非暴虐之人,平祝既已归降,我自当善待于他。”
黄谅闻言起身,心中有些诧异,他从未听闻过这两人是旧识。同辈相交时称字为敬,陈昭表字平祝,他知道,却从未敢如此称呼过陈昭,李濂叫起来却没有半分生疏,就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称呼。
他心中隐隐有猜想,而李濂接下来对陈昭说出来的话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想。
“其实我也觉得他说得的确不错。可惜只有明主,并无良臣。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仅你一人,如何力挽狂澜?”
陈昭知道的,在自己即位时,这江山帝位便岌岌可危,大周几乎是在苟延残喘了,他能做的只不过是让覆亡慢些到来。
原本觉得自己拼尽全力,将大周的国祚延长上几分,也算是无愧于宗庙社稷、天地人心了。
也不是没有预想过国破时的景象,却从未想到李濂一路势如破竹,所经州县无论大小竟纷纷望风而靡!不到两年便从东南边陲之地直入长安。
他原以为自己做的事是在瀑布前掌舵,尽力让船再晚一些堕入无底涧。却不想,所有人都觉得这船该直下深渊,包括应该同他一起撑船的人。
那他这几年来竭力做的事又算是什么?!
李濂等到陈昭脸色稍好一些后,又对黄谅说道:“你待他倒是忠心。”
黄谅不卑不亢的回答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李濂转头,问陈昭道:“先入翰林,再进中书。五年便官至中书舍人。照这样的擢升速度,过不了几年就该加同平章事入政事堂了吧?”
见陈昭点头,李濂便稍稍抬头,正视着黄谅:“出仕的事你别一口回绝,再考虑几天。”黄谅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李濂先于他开口,“过几年加同平章事、入政事堂……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他使你以礼,我也可以。”
陈昭听闻李濂这样说,却是眉头一皱,说道:“还当着我的面呢,你这样不太好吧?”
李濂点头,眨了下眼:“是不好。你来打我呀。”
陈昭:“……”不要脸到你这种程度也是可以了。
陈昭又看了眼李濂,故意问道:“承蒙成王躬亲助昭,昭是不是还该写个谢表啊?”
“行啊,你写呀,现在就写,明天给我。”回忆起了往事,李濂有些不满的看了他一眼说道,“这话说得,你哪次折腾完自己,不是我来照顾你?你要写就多写几份。”
陈昭被他这熟悉的眼神看着,一时竟也用了旧称:“李慕之,你还好意思说,哪次不是你惹出来的事?”
李濂也不在意他的称谓,一撇嘴角说道:“怪我咯,至少我知道跑啊。”
陈昭似是被他气到了:“没我在后面帮你挡着你跑的了么?不怪你怪谁。”
“嗯,是怪我。”李濂毫不犹豫的点头承认,而后把话题一转,“谢表我要两份,里面不许有重复的句子。你写得出来么你?”
陈昭此时如何还听不出来李濂话中的玩笑意味。像是记起了往事,他笑了一下,顺着李濂的话说道,“写不出来,要不你帮我?”
李濂也笑道:“我写了,你抄一遍再给我……还不就是宛若两个智障。”
片刻后,陈昭的双腿变暖。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从衣襟处拿出一个白瓷瓶递给了陈昭,“怕是伤到筋骨了,用些药会好得快点儿。”
陈昭几乎是在打开瓷瓶的一瞬间就变了脸色,他盯着里面的药膏许久,最终还是合上了塞子,又扔回给李濂。“还是不用了吧,我多养两天就好……疼。”
“不疼。我也是从小用到大的,忍一下就过去了,哪次也不像你这样夸张。”李濂反手接过药瓶,劝他道,“涂上吧,挺有用的。你要是实在下不去手,我来。”
陈昭看了看李濂又看了看瓷瓶,他之前用过这药,知道它比自己所见过的药膏都要有效,只不过他对上药时痛感记忆犹新。陈昭犹豫了良久才下定决心点头,而后闭上双眼。
很快,他便感觉到双膝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比刚才李濂揉搓他的髌骨时更甚。不想再被李濂嘲讽一次,他便紧咬牙关,双手死死的捏住被子,不让自己出声。
过了半炷香,痛感消失,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偏偏李濂还故意问他:“感觉不错吧?”
他真想回一句,简直销魂蚀骨。不过此时他双膝温热,像是被热敷了一样,确实挺舒服的。
“没什么事了。待会儿用温水擦一遍身子,再换热水擦。这儿应该有你的衣服,完了你换一身衣服,好好歇着。被褥也湿了,柜子里有新的,记得换。衣服和被褥你自己都会换吧?”李濂像是倒豆子一般说了许多,“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晚些时候你睡醒了我再来。现在宫人被我集中在一处,等下就派些人过来。”
“嗯,我知道啦。”陈昭向他一笑,“真是神烦。我又不是小孩,用得着说这么多吗?”
“嘁,我家姑娘今年五岁,都比你懂事些。”李濂眼睛一转又说道,“为兄可是为你操碎了心呐。你还不叫一声‘阿兄’来。”
陈昭回他:“你怎么还不死心。”
“我本就比你年长,你叫一声也不算吃亏。”李濂双手一摊,又侧身对着黄谅说,“你也出宫去吧。我方才说的你回去想想,等诏书下来了再答复也不迟。”
李濂走后,黄谅本想问陈昭他们二人之间的事,可又觉得此事非他所能窥探的。一时间也不敢随意开口。
陈昭见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知他心中在猜想什么,便先他一步说起:“我与他是少年旧识。彼时先皇考不大待见我,就让我一直在外面办差,一连几年都不准回京。
“恰巧就认识了他。他说家里也想让他在外面多见识,便同我结伴而行,还总是以兄长自居。我有近两年的时间和他朝夕相处,再加上性子也蛮合得来的,就引以为知己。
“不过我再不受待见,也毕竟是一个封了王的皇子,他兄长是手握兵权的成国公。我同他交好,是得瞒着旁人的……一瞒就瞒到了现在。”
陈昭又盯着黄谅看了许久,才勉强对黄谅挤出一个笑来:“子靖,回去吧。至于出仕一事……你且随心。不必顾忌我。”
他心里是不希望黄谅再仕的,毕竟到现在陪在他身边的只剩黄谅一人了。他知道只要他说出来,黄谅便绝不会出仕。可他也知道黄谅有治世之才,李濂又承诺了过几年后加同平章事,入政事堂——这便是拜相了。
几年之后黄谅不过三十许,将会是百年来最为年轻的宰相。他说不出劝黄谅出仕的话,却也不愿这样的人前路蒙尘。只能让黄谅随他自己的心意去选,从心便好。
黄谅郑重其事的向陈昭稽首后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