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落桐(1 / 1)
夜风灌进宽大的外套,猎猎声响在早已沉睡的寂静小巷显得格外突兀。远远望去,卧室一如既往地亮着灯光,隔着厚重的窗帘,布离也能想象出萧桐此刻的模样。
连日高强度的工作,使他看起来满面倦容,眼前的一切也在迷离的视线中逐渐模糊起来。
那些没有他陪伴在侧的夜晚,她也是这样独守着一室冰冷的亮光,彻夜难眠吗?
缓缓转动门把手,房内果真是他料想中的那一幕。
萧桐背对着房门,双手搭在小腹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墙上那幅油画,甚至连他推门而入的声音都没有察觉。
课题的进度一日日加紧,他不得不随同研究小组夜夜宿在研究所内,只有捱到周末,他才有机会填补平日里亏欠他们母子的空白。
萧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的担忧也一天天在心间膨胀。穆蕾的存在,始终是阻挡在他们之间的无形屏障。他无法阻止萧桐对那幅油画近乎偏执的决绝,只能竭尽全力宽慰她内心的歉疚之意。
见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布离忍不住轻咳一声,故意发出较大声响地合上房门,萧桐近似凝固的身形这才有了些许晃动。
她知道他就站在身后,却没有回头,任由他一步步靠近,直至从身后轻轻圈住她的手臂。
“你也看懂了吧?这幅画的含义。”
萧桐淡淡开口,语气极其平静。布离的身体蓦地一僵,视线却没有勇气向上移动。
穆蕾的表达直白明显,他又是局中之人,怎么可能不懂。
他有些逃避地移开视线,出口的话语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宽慰萧桐。
“别想太多了……”
他轻轻扳过萧桐的肩膀,眼底的女孩突然就软绵绵地一头栽进自己怀里。
“你怎么了?”布离神色紧张地抬手覆上萧桐的额头。
“没事,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总是觉得浑身无力,一整天都没有精神。”
萧桐的声音从他的胸口处闷闷传出。看着她眼眶下愈渐明显的黑眼圈,布离掏出外套口袋里的蜡烛熏香,有些粗暴地塞进萧桐的手中。
“从今天起,夜里睡觉时记得点着它。每天都这么折磨自己,精神怎么可能好!”
听出布离话语中的愠怒与不满,萧桐瞥了一眼墙上的油画,眼角渐渐酸胀。
“布离……我不想这样的……我真的……不想这样的……”
萧桐的声音忽然就带了哭腔,原本气结于心的布离瞬间软下语气,更加用力地将她圈入怀中。
“不是你的错,都过去了。不管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我,你都不准再胡思乱想了,明白吗?”
落下的眼泪接连碎裂在布离宽大的外套上,萧桐抬手环住眼前紧紧相依的男孩,轻轻合上了双眼。
布离扣住萧桐的脑袋,视线却是缓缓下移。看着脚边那张适才从外套口袋里滑出的入场券,他不自禁地抿紧双唇,神色复杂。
不日,省小提琴决赛如期在全市最大的礼堂内隆重举行。
穆蕾安静地坐在专为表演者预留的席位上,尽管有意将自己隐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但她的出现还是吸引了来自观众席的诸多注目。
她的容貌本就出众,简单的妆容配上那套哥哥送给她的精致礼服,还未登台,她已成为全场最为瞩目的焦点。
好在,这样程度的关注,她还能够承受。自从那日被罗昱赶跑后,那些曾经围堵她的记者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哥哥去世的消息并没有为他们博来更多的关注,很快,媒体的注意力就被另一则更为劲爆的消息吸引。
她的世界终于安静,不再纷扰,也无人打扰,仿佛从来,就只有她孤独一人。
她没有在罗昱面前提及小提琴比赛的任何消息。学期结束后,他就要随家人移民,而她也将迎来早已为自己预设好的结局。
他们之间,从来都只是各取所需,却在短暂的相处中,维系着一种诡异的和谐。
她终是在限定日期内写出了完整的琴谱,却没有想到灵感的到来如此鲜血淋漓。
主持人报幕结束后,穆蕾从容地在话筒前站定,偌大的舞台只余下一束亮光孤独地笼罩在她的周身。耳边寂静得听不到一丝声响,穆蕾面露微笑,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情绪,熟悉的琴音很快自灵动的指间倾泄而出。
上交了最终确定的琴谱之后,她始终没有勇气将其完整地演绎。曾经的幸福越是短暂,日后的痛苦就越是绵长。于她而言,《落桐》已不是一首简单的琴曲,而是对她虚无一生的真实影射。
与其他参赛者直奔主题的炫技演奏截然相反,《落桐》的前奏舒缓温馨,仿佛单车划过叶片那般轻灵纯粹。在场的听众不由自主地合上双眼,在即将沉醉其中时,乐曲却突然进入急转直下、悲戚哀鸣的中间段落。听众们纷纷蹙紧双眉,神思也逐渐被带入紧张而凄凉的氛围之中。越来越急促的节奏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神经的承受极限就要崩塌之时,琴曲又忽然以悠长的单音调迅速收尾,措手不及间,却又令人意犹未尽。
三个阶段的不同情绪,三个阶段的人生起伏。长达五分钟的琴曲,在没有系统练习的情况下,出乎意料地一气呵成。
穆蕾将小提琴紧紧攥在胸前,低头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整个世界仿佛随她的情绪一同陷入一片死寂,直至正对舞台的评委席忽然传出一阵拍掌的声音,而后,掌声带动着掌声,很快汇聚成鼎沸之势,久久充斥整个礼堂。
手中的小提琴依然紧紧抵在发闷的胸口处,剧烈的心跳反复撞击着脆弱的胸腔,穆蕾缓缓睁开双眼,强忍的泪水瞬间汹涌而出。
她不知道布离是否坐在台下,只能对着漆黑中的那片虚空深深鞠了一躬。
她终于用音乐感动了评委,感动了听众,也感动了自己,但那个教会她音乐真谛的男孩,早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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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午后,素来人烟稀少的巷口此刻却充斥着嘈杂的人声。穆蕾将自己隐藏在无人注意的树荫下,远远目送面色苍白的萧桐被惊慌的邻居们一路抬出了巷口。
萧桐的预产期一日日.逼近,她亦频繁蹲守在这条寂静的小巷里。小提琴比赛顺利落下帷幕后,她生命的意义似乎只剩下等待。直至今日,计划中的这一天才终于姗姗而来。
人群消失在巷口的前一秒,她还能清晰地听见萧桐因痛苦而凄厉的喊叫声。
穆蕾压低鸭舌帽,迅速跟上前去,在距离人群仅有几步之遥时,迅速闪至某个转角。后背紧紧贴上冰冷的墙体,她高仰着头,垂在两侧的双手缓缓握紧衬衣的下摆。
我送你的东西,你果然还是给了她……
连接巷口的马路尽头隐约传来救护车持续的鸣笛声,穆蕾稍稍探出头去,平静地看着几近昏死的萧桐被医护人员匆匆抬上了救护车。
她在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一路尾随至医院,又一路尾随至手术室外。她亲眼目睹接到通知的布离发疯一般地险些冲进手术室,也亲眼目睹了戴着口罩的医生怀抱着一个显然活着的婴儿,却遗憾地冲布离摇了摇头。
长长的走廊一时只剩下新生婴儿洪亮的啼哭声,穆蕾有些失神地盯着那个蜷缩在襁褓中的模糊轮廓,直至耳畔忽然传来布离撕心裂肺的哭嚎。
回到宿舍时,已近熄灯时间。穆蕾背着手轻轻倚在门上,微微弓起的身形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孤独。
她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她不曾想到,萧桐腹中的胎儿居然能够幸存。
送出油画的那一日,她的一切举动都在计划之内。她了解萧桐的性格,只有让她内心的愧疚膨胀到极点,那幅画才能在她的卧室发挥应有的效果。
头顶的光亮突然熄灭,她的世界再度陷入一片黑暗。穆蕾摸索着走到窗前,目光越过瞬间暗下的宿舍区,遥遥投向某个方位。
一股奇妙的念头很快攻占她的内心,借助天边微弱的月光,穆蕾从琴盒中取出小提琴,面朝医院的方向,鬼使神差地独奏了一曲《落桐》。
决赛那日的琴谱早已不知所踪,但一闭上双眼,那些出自她笔下的音符便自动跳跃在她的脑海。这首琴曲曾助她在决赛中顺利夺魁,她如愿得到了那笔高额奖金,却永远失去了与她分享喜悦的亲人,前所未有的孤寂感日夜包裹着她的内心,即便等到计划中的这一天,欣喜过后,她所感受到的依然是巨大的空洞。
落桐……或许早在步入落桐中学的那一刻,她们就注定摆脱不了这样的结局。
记者们的敏锐嗅觉很快就捕捉到了这个案件,随着媒体的争相报道,萧桐的死讯不日就传遍了整个校园。
萧桐生前虽有中毒迹象,但直接致死的原因,却是毒物推动导致的难产。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医生选择了紧急剖腹,若非萧桐在彻底毒发前提前产下胎儿,或许这个幼小的生命也将随他的母亲一同离世。
她再也没有接近那间化学研究所,而罗昱也仿佛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一如那些曾经被他亲手赶跑的记者。
萧桐案对外曝光的细节,足以令他主动从她的世界蒸发。她并不难过,因为从不在意。自始至终,她都只是将他当作利用的工具,从她拿走那两瓶化学制剂起,他在她眼里就什么也不是。
而女友怀孕后,依然顾自在研究所忙碌的布离,则意料之内地成为了警方锁定的头号嫌疑人。
那段频繁出入研究所的日子,通过罗昱,她了解到了一切想要了解的消息。
罗昱即将毕业,移民的事也被提上了日程,诸多未完的课题一时无人接手,无奈之下,布离的恩师重新找到曾经参与其中的他,并郑重给出承诺,只要布离协助其完成剩余的课题,就破格将他录入研究所继续学习。
为了养育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布离不得不答应恩师的要求。从那天起,他便没日没夜地宿在研究所内,潜心协助恩师,只有捱到周末才能回家短暂地陪伴萧桐母子。
而近似独居的萧桐,则暂时由好心的邻居代为照顾,直至最终临产。
正是这样天赐的良机,使她改变了最初的计划,并助她成功缔造了预想中的结局。
毁灭一个,然后将一生的悔恨留给另一个。
或许,简惟的出现,只是为了教会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堂课。这个女人在夺走哥哥的同时,却也为她留下了最为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