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画别(1 / 1)
接连几场秋雨过后,天气一日凉似一日。尽管近日越来越嗜睡,但萧桐依然坚持每日在落满梧桐叶的巷口来回踱步。
自从被校方大张旗鼓地退学后,父亲一怒之下将她赶出了家门。她没有一刻留恋,更没有一丝悲伤的情绪。那个家于她而言,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她即将与布离组建全新的家庭,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完整的家庭,这个信念支撑着她一往无前,无论周遭的议论多么不堪入耳,她仍是义无反顾地住进了布离家中。
绕着早已熟悉的小巷转了数圈后,小腿终于传来一阵轻微的酸胀感。萧桐双手扶腰,缓缓倚上身后的梧桐树,注视着小腹的眼神无比柔和。
为了养育这个在她腹中逐渐长大的孩子,布离答应了恩师的邀请,重回研究所协助其完成最后的课题。
她没有怪他,相反,她感到幸福。
他在努力,为了他们的孩子,为了他们的将来。
受布离所托前来照顾她的邻居总是以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她,但她依然对她们抱以感激之心。
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她只在乎自己拥有的当下。
这样的生活,这份曾经只出现在幻想中的期待,如今终于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
萧桐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宽大外套,这才发现同样宽大的外套口袋里,手机的指示灯正闪个不停。
她一脸幸福地掏出手机,待看清屏幕上显示的信息内容后,浮于唇边的笑容瞬间凝固。
布离回到家中时,房间里的灯光依然亮着。萧桐呆坐在床沿,一手搭在小腹上,一手僵硬地捏着手机屏幕,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精神。
“怎么了?这么晚了还没睡?”
布离脱下外套,径直走到萧桐跟前,轻轻抚上她有些冰凉的脸颊。
“布离……”
仿佛终于抓住那根寻觅多时的救命稻草,萧桐大力反握住他的手指,一手撑着床沿缓缓站起身来。
“你明天……还要去研究所吗……”
“明天是周六。”
布离抬手揉了揉萧桐的长发,又有些好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子。
对于布离的亲昵举动,萧桐没有任何回应。她低着头,紧咬下唇,许久之后才将手机举到他眼前,重新点亮屏幕。
看到布离同此前的自己如出一辙的神情后,萧桐放下手机,攥紧他的双手再度开口。
“明天……可以陪我一起去么……”
是夜,两人紧紧相拥,却是谁也不曾真正入眠。翌日,在约定的时间到来前,布离和萧桐已出现在短信提及的见面地点。
这间名为“瘾”的冰吧装潢简约,音乐也将静谧的气氛营造得恰到好处,可不知为何,置身其中,布离总觉得心中凉意阵阵,就连吧台后年轻女老板的淡淡微笑,在他看来都无比瘆人。
那样似曾相识的笑容,在那个女孩的脸上,也曾出现过。
同样感到异样与不适的,还有萧桐。自从走进这间冰吧,她就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那阵莫名的寒意一路尾随,渐渐攀上她的脊背,仿佛下一秒就会压垮她的防护,冲向她的小腹。
察觉到萧桐突然靠近的身体,布离转过头,安抚地覆上她略微颤抖的双手。
两人紧紧挨坐在一起,却是心思各异。布离的目光始终落在冰吧唯一的入口处,当墙上的指针指向短信约定的时间时,紧盯着的墨色玻璃门终于被推开。
“穆蕾……”
看着手拎硕大纸袋,大步朝他们走来的女孩,布离迅速起身,不着痕迹地将萧桐护在身后。
穆蕾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跟前,对于他的出现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停留一刻,而是越过他的肩膀,定定落向隐于其后神情有些无措的萧桐。
三个人就这么原地僵持着,谁也不愿率先让步。
“布离。”
许久之后,萧桐低声开口,轻轻握住布离护在身前的手臂。
“让我和她谈吧。”
布离有些惊愕地望向萧桐,在接收到她坚定的目光后,才缓缓垂下手臂,转身朝吧台的空位走去。
“蕾蕾……”
萧桐抚着孕肚小心翼翼地坐下,注意到穆蕾衣袖处别着的一小块黑布后,她的声音很快就弱了下去。
“你最近……还好吗?”
穆蕾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嘴角却始终噙着动人的微笑。
“我约你出来,是想送你一件礼物。”
无视萧桐虚伪的寒暄,穆蕾一张口便开门见山。她从纸袋里取出一块画板,微笑着揭去覆于其上的画布。
这是她花费数十日,没日没夜构思的画作。从草稿到调色,从内容到意境,直至今日晨间,她才终于完成最后的上色工作。
此前从未碰过画笔的她,甚至为此停止了小提琴决赛的一切准备。她倾尽所有心血,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只为等待最后那个预设时刻的到来。
隐去了躯干的梧桐树成排林立,唯余漫天落叶随风飞舞。破碎一地的小提琴残骸散落在梧桐树下,裹挟着隐含其间的凄厉音符,狠狠撞进萧桐的眼瞳。
不言而喻的主题,心照不宣的意味,分明是唯美至极的画面,却被特殊的色调生生勾勒出凄美的意境。
萧桐很快就垂下眼眸,不敢直视眼前的油画,更不敢直视穆蕾的眼睛。
“我给它取名《落桐》,和我的参赛曲目一样的名字。”
穆蕾一手扶着画板,一手覆上萧桐冰凉的双手,力道之大,竟令萧桐一时无法挣脱。
“我希望这幅画能够代替我一直陪在你身边,这样,你就会永远记住我,永远记住,你对我做过的一切。”
穆蕾语速缓慢,语调更是极尽温柔,萧桐却身形僵硬,心跳加速,如坠冰窟。
禁锢住手背的压力突然就消失不见,萧桐心有余悸地抬起头,穆蕾已双手将油画捧起,面色真诚地递至她的眼前。
萧桐盯着她带笑的双眼,心下挣扎许久,最终还是在她期待的目光中重新起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
她的双手才刚触到画板边缘,穆蕾脸上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便瞬间冻结,手中的油画更是突然调转了方向,用力向下砸去。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慌乱中,萧桐及时护住自己的小腹,却发现穆蕾扔来的油画并不是冲此而来。坚硬的木角狠狠砸在她裸.露的脚趾上,尚未干透的颜料染上纯白的裙摆,难堪至极。
“穆蕾!”
已在吧台处站定的布离看到这一幕,飞快地朝她们的方位跑来。穆蕾仰起头,盯着瞬间冲到眼前的男孩,鼻间冲出一声冷笑。
“怎么?你心疼了?”
她迅速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在萧桐的惊呼中猛得将水泼到布离的脸上。
“那就陪她一起吧。”
穆蕾用力将玻璃杯砸在桌面上,一脚踹开掉落在旁的油画,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了寂静一片的冰吧。
墨色玻璃门重新关闭后,窃窃私语声终于渐渐围笼住角落那对难堪的男女。
布离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蹲下身,疼惜地替萧桐揉着被砸伤的脚趾。
感受到脚底传来的熟悉的触感,萧桐亦俯下身,轻轻抽泣着替布离抹去一脸水珠。
许久之后,萧桐才沙哑着嗓音,低低开口。
“布离……”
她直起身,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油画。
“把画收好吧。”
布离停住手中的动作,惊愕地仰起头。
“你要留着这幅画?”
萧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汹涌的眼泪很快滑下苍白的脸颊。
“这是我欠她的……”
她尾音微颤,神情满是悲戚。
“终究是我们……对不起她……”
―――――――――――――――――
布离捏着一支试管,站在靠窗的实验桌旁,神情恍惚,直到同组的师兄试探着碰了碰他的手臂,他才猛然清醒过来。
一天下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走神。心情突然就变得烦躁不已,他索性放下试管,摘下护目镜,推门来到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为了心安,自从拿回那幅意味明确的油画后,萧桐就坚持将它挂在卧室的墙壁上。
对于那幅油画的潜在目的,他不是没有疑虑,但萧桐的坚决,终是让他独自咽下所有的异议。
但愿这一切,只是他的多心作祟吧……
走廊尽头,另一间实验室的大门突然被打开,同样身着白色长褂的罗昱微笑着走了出来。布离错愕地僵在原地,猝不及防地迎面撞上那张适才还深深盘踞在脑海中的面孔。
穆蕾跟在罗昱身后,神态自若,仿佛于她而言,眼前的男孩不过是个普通的路人。
与布离对视的瞬间,罗昱稍稍敛起笑意,他松开紧紧牵着穆蕾的手,转而占有性地将她揽入怀中。
穆蕾没有丝毫抵抗,她保持着目不斜视的姿态,无视布离异样的注目。两人经过他身边时,布离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罗昱眼中的热忱与依恋。
那样似曾相识的眼神,令他一时五味杂陈,内心的不安感却是愈渐强烈。
罗昱返回走廊时,布离依旧呆立在原地。注意到他冲自己投来的探究目光,罗昱缓缓停下脚步。
迎面对视的刹那,布离只觉心下一惊。向来以温柔示人的罗师兄,此刻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寒,毫无温度的眼神里散发出的阴冷光芒,与他记忆中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实验室的大门被重新关闭后,布离甚至怀疑适才那一幕只是自己的错觉。
窗外纷飞的梧桐叶中,女孩的身影尚未远去。顾不得脱下身上的白色长褂,布离没有片刻犹豫地追出了研究所。
仿佛知道男孩的尾随,穆蕾先是放慢脚步,而后脚尖一转,朝着那片两人都曾熟悉无比的梧桐林走去。
故地重游,原来物是人非,只需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穆蕾。”
见她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布离终于小跑着来到她的跟前。
“你去罗昱的实验室做什么?”
他的语气近乎逼问,穆蕾的眼底闪过一丝冷笑,但那丝略带嘲讽的笑意很快就被掩饰过去。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脱下一根书包带,打开拉链,一阵翻找后,将一张被挤压得皱巴巴的入场券递到布离跟前。
“这是……”
“小提琴决赛的入场券,原本是为哥哥准备的……”
穆蕾瞥了一眼手臂处别着的黑布,没有继续说下去。
女孩突然黯淡的神色瞬间就触动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亲人猝然离世的痛苦,他再清楚不过,只是……
看出布离眼中的挣扎,穆蕾曲起五指,重新将入场券揉进掌心。
“你不必觉得为难,我只是觉得,这首曲子你有权一听。”
布离盯着穆蕾的双眼,许久之后才犹豫着开口。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罗昱?
明明对他毫不在意,明明一切已无法挽回,可为什么在她哥哥离世后,她第一个想到的竟是他……
“你曾经在这里说过,我的音乐缺乏最重要的情感。我接受你的建议,写出了真正合格的作品。所以,我希望你可以亲耳听一听,因你们而生的音乐,究竟蕴含着多深的情感。”
穆蕾上前一步,面带微笑地着重强调了“你们”二字。
布离的双腿仿佛瞬间冻在原地,他僵直着身体,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始终无法看透的女孩,直到她再次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另一件东西。
那是一支精致的蜡烛熏香,规格和外形与上回被她砸碎的那支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蜡烛的表面一片光滑,再也寻不到任何刻字的痕迹。
“这是我最后欠你的东西,我偿还了。从今以后,我们才算真正两不相欠。”
不由分说地将蜡烛熏香和入场券一起塞进还在发愣的布离手中,穆蕾重新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自出生时起,每一次告别,她都是被迫为之。这一次,终于是她率先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