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艰难的择,终开的口【上】(1 / 1)
雪正停。山谷之中,白蒙一片,唯有几朵寒梅在枝头傲然绽放。
沈梓芸身披着红色袄衣,红扑扑的小脸看起来比寒梅还要俏艳,她拉着沈紫衣的手,撅嘴道:“娘,你答应过我,等雪一停就带我去集市的。”沈紫衣一身雪白的衣裳,立在白雪之中,尽显窈窕。
她笑道:“好啦,好啦,这就带你去。”沈梓芸心满意足的笑起来,一串铃声忽然响起,她和沈紫衣对视一眼,问道:“是不是爹来了?”
沈紫衣苦笑道:“你爹正在秋雨水榭等你的小弟弟出生,又怎么会来?”沈梓芸抿抿嘴,似乎不太高兴的说道:“那会是谁?”
沈紫衣牵着沈梓芸的手,就这样站在院子里,她并不紧张,也不害怕,而女儿手中传来的温度,便给了她最大的力量。她笑了笑正准备回答女儿的话,低头时,便看见了这个从山洞里走出来的女人。
沈紫衣从来没见过这么狼狈的女人。
每个她见到的女人,总是会把自己打扮的光彩照人,就算明知自己比不过她,也不想看见自己输得太多,输得太惨。
而这个女人身上几乎已没有一片完整的衣服,她的发蓬乱而湿漉,她的脸冻得发紫,就连她的鞋都已破烂不堪,但她依旧牢牢的抱着怀里的孩子,不舍得让她和自己一样着凉受冻。
幸好这个女人还会笑,也许她现在的笑容,绝不能算美,甚至没有人会觉得好看,可是当她褪下脸上的面具,这便成了沈紫衣一生最难忘的笑容——苏玉的笑容。
苏玉手捧茶杯,脸在热气中时隐时现,却总算有了些血色,她披着厚被的身子依旧还有些颤抖,沈紫衣就坐在对面,静静的看着,静静的等着。
苏玉颤声问道:“夙儿呢?”沈紫衣回答道:“和小芸在后屋呢,你就放心吧。”苏玉抿抿嘴道:“小芸?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沈紫衣道:“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我去找过你,只是…”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她被失望磨去了信心,只是她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苏玉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只要你找过我,这就足够了。只可惜,我在的地方并不是个容易被找到的地方。”
沈紫衣道:“这些年你都在哪里?”苏玉抱紧被子,一字一句道:“幽碧潭宫。”
江湖上只要是有耳朵的人就一定听到过幽碧潭宫这个名字,只要是有眼睛的人就绝对不希望自己会见到幽碧潭宫的主人,尤其是那些美丽又充满活力的少女们。
因为幽碧潭宫的主人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鬼。像苏玉这样的女人,竟然还能从幽碧潭宫里逃出来,沈紫衣不仅觉得惊讶,简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只能问道:“难道夙儿是……”苏玉的目光忽然变得很茫然,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沈紫衣叹了口气,道:“这些年你过得很不好?”
苏玉又是摇头,道:“你错了,自从夙儿出生后,我一直都过得很好,只是我很害怕。”她怕苏夙是毕棠的女儿,更怕苏夙不是毕棠的女儿。
苏玉颤抖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便笑着道:“别光顾着说我,你呢?你过得又怎么样?”沈紫衣苦笑道:“看起来一切都没有变,却偏偏一切又都已经变了,至少我已不再是孤身一人了。”苦涩的笑容里又带着些许的满足。
苏玉凝视着她,又道:“可是我并没有看到她的爹。”沈紫衣愣了愣,缓缓道:“她的爹,并不常来。”
苏玉垂下头,静静的望着杯中的水,水中正映着自己的脸,沈紫衣说的不错,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了。
沈紫衣这般孤傲独立的女子,现在却甘心情愿的隐居一隅,为一个男人抚育孩子,苦守一生。
而自己呢?摧残痛苦的遭遇,阴差阳错的相遇,她的一生写满的终究只是错过。
那么,她和她之间呢?是不是也变了?经年的别离,留在她们之间的是陌生还是熟悉?
苏玉霍然抬头,她的手伸向了沈紫衣的脸庞,指尖冰冷,脸颊温润,在沈紫衣诧异的目光中,苏玉的眼泪已经涌下。
她为什么要落泪?是在为沈紫衣惋惜,还是为自己而悲戚?也许哭泣,本就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沈紫衣搂过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诧异的目光早就化作晶莹,一滴一滴落下,沾湿了自己的脸颊,打湿了苏玉的衣衫。
她是不是已经完全理解了苏玉?她是不是已读懂了苏玉的心?原来她们之间还如从前般,依靠在一起的不仅只是她们的身体,还有她们的心。
苏玉和苏夙就这样在沈紫衣的小院里住下了,几年的离别,仿佛只是让她们更加亲密。
这日,沈梓芸和苏夙满身泥泞,面色惊慌又怪异的的从后山跑回来,沈紫衣一边责怪一边催促着她们快去换身干净衣服,苏玉则在一旁微笑,帮两个孩子说着话。
白雪,红颜,成熟与纯真,这样的一幅画面,没有人会觉得不美,只是,快乐的日子,总是太过短暂。
苏玉瞧着两个孩子进了屋,关了门,便说道:“等天气再暖和些,我和夙儿就…”却被沈紫衣一口打断道:“你和夙儿还是住在这,住多久都没关系。”
苏玉道:“紫衣,我也想一辈子都住在这,可是,我不能连累了你和小芸,毕棠现在一定在找我们,若是被他找到这里,我又怎么对得起你?况且单打独斗你接不过他百招。”
沈紫衣沉默,并不是因为苏玉对她的否定,而是她在想,如果她和商惊帝一起,毕棠是不是还会有胜算?依旧安慰道:“你先安心的住些日子,我们再想办法。”
苏玉其实已经想好了办法,她捏着自己的襟口,衣襟下正悬挂的那块依旧会刺痛她的玉佩玉佩。
那个时候,段冥不过是个隐姓埋名的弟子,现在却已是江湖皆知的书圣了,虽然苏玉并不清楚静慕书斋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但是她知道,苏夙在那里一定会很安全。
只要苏夙可以平安,自己的那些伤痛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她又错过了,错过了与沈紫衣的道别,错过了与商惊帝的见面,甚至错过了这即将春暖花开的季节。
沈紫衣从集市回来的时候,见到的不是苏玉而是商惊帝。沈梓芸正坐在父亲的怀里,见到母亲回来,便委屈的扁了扁嘴。
商惊帝瞅着沈紫衣阴晴不定的神色,便问道:“怎么,不高兴见到我?”沈紫衣回了回神,道:“没什么。”她心中虽已明了,但还是忍不住对苏玉的不辞而别有些生气,有些难过,又有些无奈。
商惊帝不解道:“你们两个今天都很奇怪。”沈紫衣勉强笑了笑,道:“可能是太累了。”商惊帝捏了捏沈梓芸的鼻子,道:“要不要和爹回去,见见姐姐和弟弟?”
沈梓芸撅起了嘴,垂下了头,没有答话,自从商惊帝有了小公子后,来看她们母女的次数仿佛就变少了,沈紫衣或许觉得没什么,可是,沈梓芸总觉得这个小弟弟抢走了她的爹。
沈紫衣忘了她一眼,抢白道:“小芸,替我把东西拿进去。”商惊帝皱了皱眉,看着女儿的背影,道:“她好像不太高兴。”
沈紫衣坐下来,心不在焉的问道:“你怎么来了?”商惊帝道:“母子平安,我当然就出来了。”沈紫衣叹道:“你这个做爹的实在不太称职。”
商惊帝讪笑道:“你说的对,我哪边都放不下。不过我这次出来,倒是遇到件奇怪的事。”见沈紫衣投来疑问的眼神,他接着道:“我遇见了一个女人。”
沈紫衣哼了一声,道:“你遇见过的女人又何止一个。”商惊帝苦笑,这女人吃醋的本事就像是天生的,不论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什么事,她们好像都可以吃吃醋,而且有时候能让男人觉得很甜蜜,有时候又能让男人很痛苦,这个本事实在是厉害的很。
所以他立刻解释道:“这个女人快要嫁人了,她只是来告诉我她是楚姚王的后人,要托付我保管一样东西。”
沈紫衣却惊道:“楚姚王的后人?”商惊帝笑起来,道:“我当时的惊讶一定不比你少。”
楚姚王,一个数百年前被整个江湖敬仰的人,但他死后,给他的后人带来的不是延续的荣耀,只有腥风血雨。所以他的后人全部都隐姓埋名,只为过上平静的生活,而他墓穴和墓中的那些宝藏,也成了江湖里不灭的传说。
沈紫衣正色道:“这个女人托付了你什么?”商惊帝道:“钥匙,楚姚王墓的钥匙。”沈紫衣吸了一口气,道:“她何必要交给你这样的苦差事?”商惊帝道:“你放心,若我没有把握,也就不会答应她了,江湖上的朋友,总会卖些面子给我的。”
沈紫衣摇头道:“这不过是一时之计,时间一长,总有人会按捺不住的。”
商惊帝道:“她只是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是为了这把钥匙而娶自己的,说起来,也是个可怜的女人。”沈紫衣若有所思道:“像她这样的女人,绝对不会随便爱上一个男人。”商惊帝点点头,道:“不错。”
沈紫衣白了他一眼,道:“看来她和你说了很多。”商惊帝只是笑,轻声说道:“她爱的那个男人啊,好像是位亲王。”
沈紫衣不再说话了,当今圣上的皇子们还年幼,这位亲王不是圣上唯一的弟弟——封王爷又能是谁?
一位是传说中的后人,一位是权倾朝野的王爷,缘分这件事,又有谁能说的清?
她站起来,对商惊帝道:“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便走进了屋里,沈梓芸乖乖的坐着,偷偷的望着母亲,沈紫衣刚刚和商惊帝说了这么久的话,心思却依旧系在苏玉的身上,问道:“她们什么时候走的?”
沈梓芸道:“你走了没多久她们就走了,我拦不住她们。”沈紫衣叹道:“这不能怪你。”这次,她再见苏玉时,便觉得,虽然苏玉看起来依旧柔弱,可是个性却越来越坚强了,一旦她决定的事,谁都拦不住。
沈梓芸吞吞吐吐又道:“上次我和苏夙满身是泥的回来是有原因的。”她看了母亲一眼又道:“那天,我们在山里遇到了一头野狼。”
沈紫衣随口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白白被我骂了一顿?”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这孩子突然说起了这些。沈梓芸犹豫了一会,终于道:“因为苏夙把野狼吓跑了。”
沈紫衣重复问道:“苏夙把野狼吓跑了?”瞧不出这瘦瘦小小的孩子,竟然还有这样的能耐。
沈梓芸点点头,道:“嗯,她的眼睛忽然就变成了绿色,然后伸手摸了野狼一下,狼就逃走了,她还不让我告诉你们。”
沈紫衣的脸色也忽然变得很奇怪,因为江湖中谁都知道,毕棠酷爱绿色,就连自己的武功,都要和绿色扯上点关系。而他所有的武功里,最让人觉得害怕的便是他那双可以夺人心智,变化颜色的眼睛。
他目光中闪烁的碧色幽光,会像一把针刺进你的双眼,如同一只手扼住你的咽喉,最后又会变成一盏明灯,指引着你走上一条通往地狱的不归路。
苏夙那双绿色的眼睛是不是也和毕棠一样?沈紫衣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瞧着母亲阴郁的神色,沈梓芸颤抖的递上一张纸笺,道:“这是苏姨让我给你的。”
沈紫衣接过,摊开,娟秀的字体,墨色的痕迹映入眼中:
岁月易逝,红颜易老。
双姝并蒂,生生世世。
沈紫衣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的落下,滴落在纸上,渐渐晕开,如同朵朵墨梅。
沈梓芸只能咬着唇,望着自己低声哭泣的母亲。
沈紫衣在为苏夙担心,更在为苏玉担心,但她也明白,世上的很多事,并不是她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只是,如果她知道,她和苏玉的这一别即将成为永别时,她会不会拼尽全力去改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