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十九章(1 / 1)
青蒂二十四年末,腊月二十八的傍晚,千祭山脉下的落霞湾走来了一队人马喧嚣的车队。
打头的老头子有一头褐色的头发,正值天命之年。老人端坐马上,脸颊晒得通红,一双眼炯炯有神,身姿挺拔,嗓音洪亮,那精神气儿半分不输年青人。后边一共跟着三四十匹马,马上的人作草原游牧民族打扮,护着中间三架马车,车上装的东西都用毡布裹得极严实,避雨雪风沙,防晒防潮,可见是一队往来于索塔格的商队。
千祭山脉雪山连绵,其中兽类多,也生有不少罕见药草,皮毛药草拿到外面去都能卖出很可观的价钱。而千祭山脉的顾忌多,武林中人和念术师都甚少踏足,一般的普通老百姓却偶尔会进山打猎采药,雪山深处的那些人从不管;这样一来,虽然环境凶险,顺利的时候也是一次就能赚足大半年的家用。这样大的诱惑,也难怪有不少人铤而走险。
这一队车马显然是收获甚丰。
“停——!”
为首的老头子抬起手示意了一下,看着前边的吊桥皱了皱眉。
“战爷,为啥要停?直接过不就得了!”后边跟着的几个青年正兴奋,七嘴八舌嚷起来,被一个同样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人一马鞭抽过去。
“一群毛都没齐的小崽子,老人说话插什么嘴?!看看下边的河水,那是雪山融下来的水,跟冰一样的温度,人掉下去顷刻就能冻死!一个个,得了好处就忘形了是吧,滚后边看着货去!”
老头子将几个青年骂得灰头土脸,这才驱马上前,“二哥,这桥,马车能过吗?”
战爷摸着胡须,沉吟道:“看着玄。前些日子才断过,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修起来的,谁知道修得怎么样?”
说着,调转马头对着身后众人高声喝道:“下马——!卸货——!马匹先走,人随后,一个一个走,不能乱!”
这样做虽然费事,却谨慎保险得多,于是也没有人异议,很快就动作起来。
几匹马被赶到吊桥上,也是惯跑险路的好马,打着响鼻陆陆续续走过去,过了桥就站在桥那头低头吃冒出雪面的青草。眼看几匹马跑过都无事,后边的人将货物装在马匹上,一人牵着一匹马有条不紊地走过去。
依然是三米宽的桥身,马车过有些挤了,但装的东西少一些慢慢的还是可以过。战爷摸出个烟斗打火抽着,眼看人和货物都过去了一半,没什么情况;想着此番收获,老头子眼底露出几分舒心的神色来,烟雾缭绕间眯着眼笑。
这时,后边又传来马蹄声。
老头子抬手止住商队里想要过去查探的举动,原地端坐马上,探究般看向那头。
很快,山林显出了一人一马的身影。
一身宽大的斗篷遮住了那人的身形,头上也带着帽子看不清脸,马是好马。
那人走近了,放慢马速,抬起头掀开了帽子,露出一张清丽姣好的容颜来,战爷清楚地听到了人群里齐齐倒抽冷气的声音。也是,他这把年纪了,在索塔格走南闯北,这样一张脸也是头一次见到。
那人看了看商队,对着一看就是领队的战爷礼貌地颔首。
长得漂亮,礼数周全,老人顿时呵呵一笑,“年关了,姑娘这是哪里去?”
曲和微微笑了笑,“想去索塔格。大叔这是来山里寻货?收获颇丰呢,又逢着年节,恭喜大叔了。”
战爷捋着胡须眯着眼笑,“得了些寻常皮毛药草罢了,大伙儿辛苦个把月,就为着年节时候能带点好的回家里去,也算不上丰硕。”话这样说,也是掩不住的欣喜得意,又忍不住说道,“姑娘只一个人?可要谨慎些。”
曲和听出他好意,轻轻点了点头,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牵马过桥,想起不久前的事,嘴角慢慢抿起,眼底又泛起深色的情绪。
苍茫的风声呼啸,背后是积雪深厚的山峦,面前是次第起伏的丘陵,静默的大河在脚下流淌,水汽氤氲,白雾缭绕。
战爷见她一直看着吊桥,出声解释道:“这桥前些日子断过一次,老头子就想着要小心一些,才这般费事。”
曲和抚着腕子,随后轻轻一顿,腾蛇还在含苍崖上没有带出来啊。
“大叔可知道是什么人重修的桥?”
战爷摇头,“不知道哟。老头子倒是知道什么人弄断的。”
曲和一惊,转头看着他。
战爷叹了口气,“作孽啊,他们打一场就走,把桥弄断了也不管,让我们这些只靠两条腿来往的老百姓怎么办?”
这个时候,商队已经走得差不多,战爷示意先过桥,曲和心中思绪繁杂,随着老头子默然牵马过桥。
过了桥,天依然阴阴沉沉的,却还未黑,商队重新整理了行装决定再走一段路,在前边的山林里找合适的地方歇脚。
一边走,战爷一边就将落霞湾的事情说了,却不是曲和想的那样。
“索塔格冬季严寒,大家都往水源充足、物草丰富的地方走,落霞湾虽然水源充沛,但靠近千祭,又都是冻骨的雪山融水,这个时节,这一带很少有人来。也就上个月吧,有两伙人在这附近遇上了,一伙儿是索塔格的异族,一伙儿是关中来的军队,桥就是他们弄断的。”
曲和一愣,“异族和军队?”
战爷见她有兴趣,这一路上也没什么事,权当说故事:“不晓得姑娘你知不知道,去年夏天的时候,云重派遣使臣出使索塔格,以示邦交?”
曲和摇头,商队里几个年轻人也凑过来,不知是真对这事有兴趣还是为着接近那年轻女子,熙熙攘攘着让战爷快些说,方才拿马鞭的老头子吹胡子瞪眼,一帮年轻人也不恼,咋咋呼呼好不热闹。
战爷捋着胡须道,“那老头子重头说吧。”
“去年夏天,朝廷派遣使臣出使索塔格,来的人是当朝典客的嫡长子,典礼宋贺宋大人。宋大人可是京都的名人啊,少年聪慧,青年俊朗,高才有志,老头子听那些往中土去的老朋友说,京都里的高门贵女们做梦都想着嫁给他呢。到漠西以后,宋大人不仅仔细研读各族族志,还多次接触各支异族。宋大人是好人啊,为人耿直,博学多识,比起那些军爷们,宋大人可是和善多了,对我们这些无处着落的人也一视同仁,许多人都喜欢他、敬重他。”
战爷颇有感慨道。
说无处着落是因为,他们是生活在漠西的云重人,也许是发配来的,也许是逃难来的,也许是躲人追杀,都是回不去的云重人;也不可能真真正正融入漠西游牧民族的生活,这才成了在漠西走南闯北的商人,在这样的年关时节里还在外边辛劳奔走。
曲和以前听子桑说起过,知道这样一群人也很可怜。
战爷说着事就顿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惋惜。
“谁知道秋末的时候,大漠里却传出了宋大人身亡的消息。老头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大漠里的两个民族有纷争,宋大人当时正在其中一族做客,唉。”
“消息传到京都,立刻就掀起了轩然大波。当朝典客宋老先生已经五十多岁,膝下独独的一个孩子,就这样客死他乡,还是被异族杀害,老先生当场就病倒了。宋老先生的夫人是老来得子,实在受不了这个打击,不几日便撒手人寰。妻子、儿子都去了,宋老先生悲痛欲绝,一病不起,血书一封呈到皇上面前,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随即也病逝了。谁能想到,好好的一家子就这样没了呢?”
战爷说得口干舌燥,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水,这才叹着气道:“老头子我啊,也是不知道宋老先生那血书上还写了什么,但据说,朝廷下了旨到漠西,让镇北军起兵呢。恰逢弢岚之乱未止,漠西最近啊,战事是一触即发。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事好似是被靖王爷给压下了,到现在也没动静。也幸好是没打起来,今年的漠西旱成这样,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他们再打起来,还不知道得枉死多少人?”
“那时候,浮林关忽然有大队人马悄悄出关,后来不知怎么要绕道草原南,跟一支异族人遇上了。因着宋贺宋大人一家的事,朝廷来的军队极其憎恨异族人,那支异族人只有几十人,慌乱之下往千祭山脉的方向跑去,为了拦住后边的朝廷军队,就弄断了那架吊桥。千祭雪山啊,也不知道他们进山以后去了哪里,还活着不?”
战爷叹着气,听的一圈人也沉默不语。
因为提及漠西战事,气氛有些低沉。漠西从来是战乱之地,纷争不休,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场上,地下都是枉死的白骨,风里都是鲜血的味道。
而他们这些无处归根的人,既没法站在云重人的立场上寻求军队的庇护,也没法像那些异族人一样为信仰果敢作战。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远远避开战事。
曲和又回了一次头,树林尽头已经看不到落霞湾。
她想了想,这才明白过来:那些异族人是在桥身上做了手脚,等后边追来的大队人马走到吊桥中间,进退不能之时,桥身不堪重负之下必然断开。倒是个好计谋。谁知道曲和二人遭到大漠空城追杀,恰好在这个当口来到落霞湾,面具青年的鞭法了得,几鞭下去将那架被做了手脚的吊桥打断,导致桥上的曲和和子桑无处借力,落入水中。
难怪那桥断得那样巧,她原本还以为是面具青年一行人事先动的手脚。
曲和这才想起来,她忘了跟师傅和九叔提及那个白衣女子,算起来,当日那白衣女子是救了他们一命的。
不过,千祭雪山底的术师啊……。
曾经于深夜时分出现在阜城街道上的念术师,白色长袍,长笛乐曲幽微得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