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八章(1 / 1)
曲和才知道自己师傅有个表字是岚轩,后来又知道九叔也有个表字,长宣;当然,此是后话。
蓂姨失声喊了慕容岐一声,声音还未落,白闲面色冰冷,只偏了偏身子,柳剑擦着他的衣袖哆一声钉进门框里。眼看慕容岐还要起身,鬼医传人也是气极,抬手,袖中寒光一闪,竟是随身兵器出手。
慕容岐以柳剑相待,他自然以青神还招。
站在门口一身紫色裙衫披着大氅的女子还没从流光飒踏的月下柳折里回过神,眼睁睁看着一道青光从黑衣人袖中闪出,直接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青神刀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那是因为使刀的人向来以医者示众,云重国内,几乎没什么人会无缘无故去得罪鬼医世家,因此白闲很少用到青神刀。
柳剑与青神刀都是《天垂•名兵录》上有图文记载的兵器,一把源于河川,一把源于云重本土,都是上好名兵。要拦住这样的兵器可不容易,紫衣女子也知希望渺茫,但眼见榻上的白衣人伤成那样,白闲避得开他的剑他可避不开白闲的刀,这一招过去不得出人命么。真是乱透了,为什么每次见到他们都是一团糟的情况?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鬼医传人的速度。蓂姨的速度并不慢,但她的剑刚出鞘七分,青神刀已到白衣人身前,然后在他顿住的须臾空当里瞬间擦着他的肩头过去,“咔”一声击碎了墙壁上吊着的琉璃灯盏。
一时静默。
琉璃的碎片纷纷扬扬洒下来,细小的五光十色折射进白衣人眼角,青神森冷的寒意还在颈侧,他动了动身子,半晌往后一倒,也不气了。
白闲叹了口气,取下柳剑走过去,又收回青神,站在榻前俯身继续为他处理伤势。
“我用沙雪莲入了药,你身上好一些了就开始服药吧。”声音平平稳稳,仿若方才的怒火都是幻觉。
慕容岐在听到沙雪莲三个字的时候,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没应也没说话,逆光的侧脸依然英俊,浑身的血,脸色苍白,双目微阖,嘴唇抿得紧紧的,就跟年轻气盛的少年一般。
白闲也不指望他说什么,头也不回淡淡道:“小和回去躺着,伤没好别随便下床。雨蓂,你自己找个房间歇着,带来的人也安排住下吧,这里的顾忌你知道,别去打扰梅林里的那位就行。我待会儿过去找你。”
紫衣女子还剑入鞘,狠狠瞪了那两人一眼。
曲和一脸惊慌还未回过神来,被蓂姨手段强硬地拉走了。
因为接近年关,蓂姨得回去江南狄州的辰家,没留几日就带着人走了。她此番原本是来索塔格办事,半途接到白闲的飞鸽让去一趟大漠空城,这才捡回了半死不活的慕容岐。她后来想想也是,白闲辛辛苦苦帮他调养了十几年,岚轩却如此不惜命,她要是白闲肯定早就忍不住一把掐死他了。
而曲和见到蓂姨后,闲聊之下猜到师傅去了大漠空城,但师傅和九叔对此闭口不谈,连带着师哥的事也不与她说。她自然是知道他们不愿让她担心,但是她恨透了这种被瞒在鼓里的感觉。
似乎一直都是他们在照顾她,她却不能为任何人做任何事。
子桑出事后,这个念头像种子一样埋进她的心底,并随着鬼琴门上含仓崖勾起的陈年旧事,随着师傅的受伤、九叔的发火、蓂姨的到来,随着师哥日复一日的昏睡不醒,一回头:当初深埋心底的种子早已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藤葛纠缠,再理不清。
——曲和越来越讨厌被隐瞒,并且非常害怕会有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在自己毫不察觉的情况下发生。
因为这个,曲和头一次跟九叔吵了架。
慕容岐教出来的两个徒弟其实非常像他,平时看着冷静沉稳的很——这大概是受白闲的影响,其实只要是遇上不在预料之内的事就很有可能情绪爆发做出冲动的举动来。这种时候简直没法跟他们讲道理,要么像那天一样直接亮出青神以武力镇压,要么找出更重要的事情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比如说昏睡不醒的子桑。反正不能随他们去,否则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在这一点上,子桑还好一些,毕竟是扶渊息影剑的主人;曲和根本是得了慕容岐的真传。
含仓崖独独的一个女孩子,从来是三个男人宠着护着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子桑不用说,他是看着她出世伴着她长大的,完完全全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妹妹;白闲二人性情南辕北辙,却都极回护这个懂事乖巧的小女孩,向来当小女儿养着。——白闲怎么可能跟她动手?
说是吵架,其实就是女孩子单方面发脾气。
鬼医传人头痛欲裂,直接收了她的[十刹],下令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不让她再插手慕容岐或者子桑任何事。
果然,师徒三个没一个让人省心。
蓂姨走的时候留了两个下人,这种时候也确实需要有人打扫屋子处理些杂事,慕容岐没说什么,白闲也就默许了那二人留下。
曲和被九叔禁足,气极的时候砸了半屋子的东西,随后看到置放在角落的岩石,上头盘着一条青色小蛇。刹那间,猛然涌上心头的愧疚将委屈冲散,伸手抚着腾蛇细滑的身子,眼底潮湿。
曲和八岁那年在雪山里见到腾蛇,也是随手救了它一命,之后这小蛇就一直缠着她不愿离开。九叔的意思是,难得是条异兽,养就养着罢也许以后还能有用。但慕容岐极其反对,认为曲和一个小姑娘养条蛇算怎么回事?想想就不舒服。曲和并不害怕这种小东西,但不愿惹师傅生气,随手就将青蛇放了,谁知小蛇就是不愿离开她,三番五次跑回来,女孩子心软了,到底说服师傅留下了它。
一留也将近十年了。
九叔心思慎密,连昏睡的腾蛇也照顾到了,想来是不愿她伤心。
曲和安静在屋内待了几天,看看书写写字或者注视着窗外落雪,眼神沉静。乖巧听话的样子反倒让白闲生出愧疚,没几日就将[十刹]还了她。
白闲怎么也没想到,就这短短的几天,屋子里的女孩子就靠着两个下人打扫屋子送饭的时候,旁敲侧击问出了不少事,再加上之前听到的只言片语,竟然教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出了十之八、九。
慕容岐早年伤重,白闲为救他性命用了极重的药,虽然保住了他的命却也还是留下了病根,一拖十余年,再拖下去慕容岐很快就要再次没命了。近几年来,白闲翻遍了白家的藏书只找到了一个法子,以沙雪莲入药。鬼医传人原本打算派出白家的人,但是慕容岐不同意,白闲因为早些年的一些事情与大漠空城结下梁子,去了就是找死;当时两个人在梅林吵了起来,没留意靠在梅树后边小憩的子桑。
于是当大漠空城的城主突然寄来书信约战息影剑客时,子桑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谁也不知道在大漠深处发生了什么,就像谁也不知道子桑到底是怎么拿到的沙雪莲。
慕容岐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没察觉到子桑是冲着沙雪莲去的,只是不放心子桑去大漠空城那个诡异的地方,他身体极差,白闲今年又来得晚了些,默许了曲和下山去寻子桑。结果两个徒弟竟然是受着重伤回来。
而慕容岐去了大漠空城一趟,只得到一个消息:子桑的毒,大漠空城没有解药。空城沙麟卫行事奉行破釜沉舟,既不会给对手留后路,也绝不会给自己留有退路,他们从不制解药。柳剑盛怒之下,整个大漠空城被他搅乱。
曲和无法接受,子桑会死这件事。
年关岁末,含仓崖因为师徒三人都受伤,寒冷的雪山上越发清冷。
每年除夕,柳剑剑客都会去梅林西边,今年因为心思沉重,还没到除夕慕容岐就时常往那边走。那天白闲给子桑施完诊,出去就看到那边屋子的曲和靠着窗户,一双白鸽安安静静的歇在她手臂上,看到他出来,女孩子看了他身后的屋子一眼,轻声道:“九叔。”
白闲顿了顿,“子桑他……”
“我知道,九叔。师哥不会有事的。”
鬼医传人心中也不好受,只点点头,转开话题,“你师傅呢?”
“梅林吧。师傅他这几日都去那边。”
白闲皱紧了眉,“伤成那样,他去那里做什么。”说着抬步往梅林方向去,快走出院子的时候听到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眼角看到站在屋里的女孩子仰脸看着飞高的白鸽,脸色沉静忧伤,白闲心中叹了口气。
九叔一走,曲和轻轻吸了口气。片刻后,她披了件斗篷出来,院子里只有一个下人在清扫,看到她,疑惑地直起身来,“姑娘怎么出来了?”
曲和轻轻攥着颈前的斗篷带子,下人也没有看到她里面的包袱,“我过去看看师哥吧。”女孩子静静地说着,眼眸深处宛如蕴了一汪水。
下人顿时无措,“这,九爷说……”
曲和看了他一眼,“我很快就回来。”
这几日她有时也会问这话,下人已经习惯,只皱了皱眉有些为难,“姑娘你还是回屋里去吧,九爷看到了,小人无法交代。”
曲和听了眼底露出一点委屈的神色来,突然抬眼,“九叔?”
下人顿时松了口气,刚转过身去,后颈一痛,瞬间昏倒在地上。
曲和没时间管他,反正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人,一时半会儿也冻不死,快步走进师哥屋里去。
昏睡了将近两个月的青年躺在床上,长身玉立的模样一如往昔。
曲和走过去跪在他床边脚榻上,将脸埋在他手心里,轻轻喊了声:“师哥?”
青年只静静躺着,体温低得吓人。
“师哥,我来看你一眼就走。你别骂我。我听到九叔跟师傅说了,要是一直找不到解药,你就要一直这样睡下去了,那怎么行?师哥你答应了我不会有事的,你答应明年夏天陪我去草原,说话不算话。”女孩子喃喃道,一颗泪珠砸到青年手上。
“师哥,你带回来的沙雪莲九叔已经入了药,可是师傅不肯服,我猜,你要是不醒师傅是决计不肯用那药的。不过九叔会有办法吧。师哥,我要去一趟大漠。”女孩子摩挲着青年的手指,声音轻轻的,“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解不了的毒。”
窗外传来两只鸽子咕咕的叫声,大概是又下雪了,两只鸽子还没飞够就又得回屋子不开心了。
“师哥,我不多说了,让九叔看见我就走不了了。你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啊。”
说完,猛地站起身就往外走,才到门口眼泪就模糊了视线。
梅林西侧。
白衣人身姿笔直的站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面前是一方石碑,只单单刻着“江芸之墓”四个字,字迹与含仓崖迎客石上一模一样。
白闲在一旁站了良久,最后走过去,“回去吧。”
慕容岐原本看那碑看得出神,此时浑身一僵。
白闲:“怎么了?”
白衣人脸色奇怪的一顿,“谁跟你说的我在这?”
“小和。”
白衣人蓦地低声道:“果然。”
鬼医传人皱起眉,“怎么了?”
“我昨天夜里就来了这里,你都不知道,小和被你禁足在屋里怎么会知道,她这是故意支开你。白闲,小和要下山。”说着,白影一闪往迎客石那边去了。
两人来到高高的迎客石上时,刚好看到远处那抹远处纤细的人影,她似乎是回头看了一下两人,又似乎没有,身影很快消失在重重的桦木树影后边。
白衣人猛地顿住脚步,抬袖捂着唇低低咳了两声,将袖中的血色不动声色攥进手心。
黑衣人也就当作没发现,“随她去?”
“不随她去又怎么办,难道让她一辈子留在这寒冷的含仓崖上?”白衣人硬邦邦吐出几个字,脸色却暗下去,半晌道:“白闲,你看到小和的那个眼神了么,她都快要恨我了。于墨是因为我才成了那个样子,她怎么能不恨。”
雪花纷扬而起,天色苍茫,风声仓惶。
“乱想什么,”鬼医传人道,“她不恨你,只是觉得无力。”
闻言,白衣人眼底更是伤痛,自嘲道:“白闲,我这个师傅当得真是……”
鬼医传人微微仰着头,因为没有动用真气,雪花轻轻拍打在脸庞上。他脑后的一头青丝赫然已经尽数银白。
鬼医传人看着曲和离开的方向,道:“我原本想着,过了今年就带小和回云重,没想到……她与子桑亲如兄妹,子桑现在这样,她下山去走走也好。”
“她要只是走走,我也不会这么担心……你让人跟着她吧。”白衣人看着白雪茫茫的远处,半晌,又略略扯着嘴角道:“带她回云重,你可真敢说。”
黑衣人只点点头,没再接话。
远离人世的含仓崖,终年白雪覆盖的雪山,迎客石上的两个人渐渐被雪花遮住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