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章(1 / 1)
子桑回屋后就坐在木板床上,也不点灯,双腿盘起脊背挺直,坐得端端正正,面上神色严肃,其实只是在想是否真的不能让曲和多待几日?他知道,如果他坚持,她也会跟他回去的,琉璃一向不愿给别人添麻烦。但是……十三年啊,十三年来她从未下过山。
一夜风起梨花白,千里灯江水映天。
云重国灯江灯节,何等的绮丽景色,以至于师傅见过后一直念念不忘。他也曾见过一次,当真是千里灯火辉煌。江上花灯似锦,岸上行人如织,来往的年轻女子和青年才俊更是笑靥如花。烟火人间,热闹如斯。
——而琉璃,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寒冷岑寂的含仓崖。
一想到这些,子桑就满心的愧疚。他当她是自己的妹妹啊,却不得不让她那样孤独的长大,如今连她这小小的请求都不能答应……
戚家铁铺终年就两个人,现在突然又多出两个,房间倒是够住,屋子里的炭火就不足了。子桑窗户也没关就这样坐着,终于觉得身体僵硬冰冷,略略一动,背上一阵酸痛。这才想起来,后背的伤还未好。
青年反手摸了一把,濡湿冰凉,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小心碰到,伤口又开裂了。正想出去打点水清洗一下,房门“咄咄咄”响了三下,曲和已经开门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个盆子。
子桑面上表情还未收拢,唤了一声:“琉璃?”
曲和笑了笑,“师哥,你是哪里伤着了吧,我方才都没有注意到,回屋想想才觉得不对。”
子桑摆摆手,“没事。”又看她手中拿着药瓶意在帮忙,连忙道:“琉璃,我自己来就行,你先出去。”
曲和上下看了他一会,“伤在后背?”
子桑点头:“鞭伤。没什么大碍,只是看着骇人。”
“师哥,伤在后背你自己怎么上药。我唤达叔来?”
这个时候,只怕达叔也歇下了。子桑摇头道:“无事,不要劳烦他人了。”
曲和迟疑了一会,“那,师哥你自己可以么?”
子桑点头摆手道:“无事。琉璃,你去歇着吧,其余的事我们明天再说。”
曲和也知二人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无所顾忌,又听他语气中有所松动,便放下伤药转身出去了。
子桑看着她关上门,顿了片刻才脱下外袍,又解开里衣,顿时背上一股寒意。他自己看不到伤势,只得用浸了温水的帕子估摸着反手去擦,帕子刚触到肌肤,青年的额头登时冒出冷汗。
微弱雪光之下,青年的脊背上三道狭长的鞭伤横贯着,伤口血肉模糊,血色泛着黑。城门口的那一剑使得刚开始结疤的伤口又开裂了,看着异常可怖。
子桑吸了口气,慢慢用帕子擦着后背,仿佛当日那种生不如死的疼痛再一次袭来,只觉耳旁嗡鸣不绝,眼前模糊。
“这鞭伤本就是阴寒,你还敢在这种冷冰冰的地方光着背。”
骤然听到身后的声音,子桑一惊,手中的帕子贯了内力就往来人的方向甩去。同时起身想要回头,这种时候把后背这么大的空门留给背后那人是天大的失误。虽然他根本不知道那人是何时来的。
低沉的嗓音轻笑了一声,没等子桑转身就一把按住他的后颈。那人下手从不留情,又是出其不意,子桑整个人被摁倒在床上,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别动。”
那人俯身靠近他,将另一只手上的东西在子桑眼前一晃,慢腾腾道:“子桑,你可别乱动呵。”
看清那东西,子桑浑身一僵,果然不挣扎了。那是一支檀木簪子。
“这就对了。”那人满意的笑了笑,随手将簪子扔到一边,一手就取了帕子来给他清理伤口。可惜他从未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儿,下手哪里知道轻重,子桑也不出声,咬牙忍着,不过片刻,连床上的褥子都被冷汗浸湿了不少。
好不容易清理完伤口,那人又掏出一个瓷瓶,倒在手里往伤口上抹去。药是上好的伤药,比起曲和拿进来的还要好上一些,药性却也烈了不只一星半点,伤口本来是阴寒沁骨,那药一抹上去却灼热难挡,饶是子桑百般隐忍,还是没忍住闷哼了一声,手臂上绷出了一道道的青筋。
那人却只是沉沉笑着,漫不经心道:“沙海卓阳,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圣药,能用到你身上,也是你的运道了。”
子桑哑声道:“那可真是多谢。”
换来那人手上一个用力,顿时眼前一暗。
子桑缓了口气,转而问道:“琉璃呢?”
背后的人身形颀长,体格高大,样貌轮廓深邃,一双灰褐色幽深瞳孔,下边是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勾着一抹邪佞的笑,看着也是有异族血统的人,闻言眯了眯眼道:“琉璃,真是个好名字。难怪我府上那些人没一个能留得住你,原来是早就心有所属,也难怪,她长得可不错。”
语气轻佻得几近下流。
子桑眼底一暗,抬手往后一掌拍出。他手底的功夫本就不错,又是蓄力已久,背后的人有片刻的惊讶,也不硬接,飘身退开几步。
那人笑了笑,浑不在意,“呵,原来还有劲儿。”
子桑早在起身的时候就披上了衣服,此时皱眉看着他,道:“琉璃人呢?”
二人在屋内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以曲和的武功应该早就察觉了,但直到现在都不见人影不闻声音,眼前这人诡计多端,由不得子桑不担忧。
那人不说话,自顾自坐到桌边倒了杯茶,眯着眼一副悠闲品茶的姿态。
沙海卓阳确实是顶好的创伤良药,不过这一会功夫,伤口上那种阴寒感已经褪去,药物的灼烈也缓和,背上那股沉闷凝滞的感觉散去不少。
子桑看着那人,想了想,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挑了挑眉:“不担心你的琉璃了?”
此时子桑也想到了:“琉璃的刀法卓绝,她的弯刀出鞘绝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根本不在屋里。”
“哦?那如果她连出刀的机会都没有呢。”
子桑抬眼看了他一下,找了把椅子坐下。“你做不到。”
那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既然能让你没有出剑的机会,怎么会做不到不让她拔刀?”
子桑平平稳稳道:“她不是我。”
“据我所知,她的功夫可及不上你。”
子桑只是摇头:“总之,不可能。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转眼看着手中的杯子,唇角又浮现那种邪佞的笑,子桑看得皱起了眉。
“听闻大漠寨遗失了墨辰书,呵,当年震动天下的无字天书,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来凑个热闹。”
子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毕竟他前脚才到阜城,这人后脚就到了,而墨辰书一事子桑虽然不清楚,但下午看西门外浩浩荡荡的大漠寨骑兵,想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这人怎么能怎么快就听闻并到了这里?
那人由着他怀疑,轻飘飘加了一句:“顺便来看看我的息影剑客死了没有。”
果然不能指望对方说实话。子桑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反正也与自己无关,于是硬邦邦道:“看过了,你可以走了。”
那人似笑非笑:“我好心给你送药,你就这个态度?”
子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人故意叹了口气,“好罢,虽然这鞭伤确实是我打的,但你也拿到想要的东西了……”
“所以你可以走了。”
那人顿了顿,果真倏然就消失了。
子桑眉头还皱着,屋子里的门咯吱一声打开,一身白衣的曲和站在门口。
“师哥?”
窗外还未走远的那人传来嗓音低沉的笑声。子桑脸色一变,起身抬手,手边杯子贯了内力打出去,正好打中从窗外飞进来的一个东西。杯子碎成粉末,那东西却只晃了晃,仍直直地冲着门口站着的女子而去。
曲和眼底惊讶,侧身抬手,那东西被曲和的内力恪开,“哆!”一声插到门框上,是一只菱形暗镖。
“混账!”子桑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但那人已经走远。他几步走到曲和身边,“琉璃,有没有事?”
曲和摇了摇头,看了眼空荡荡的窗外,“好强的劲道啊。师哥,是什么人?”
“……一个对手。”子桑说着,看她当真没事这才松了口气,一扬手取过床边放着的东西。
曲和睁大了眼睛:“我的簪子。这还是我小时候,师哥你给我做的。”
子桑点头:“什么时候丢的?丢在哪里?”
曲和顿了一会,抬头去看他。
子桑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肯定是这次出来才遗失的,大概是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不想告诉他也不愿撒谎。子桑皱着眉:“琉璃,你去了哪里?”
曲和抿了抿嘴,片刻后才道:“好罢好罢。你不是去大漠空城了么,我当然得去找你,就去了大漠,在沙漠深处遇到了沙暴,簪子就丢在那……”
子桑垂眸看着她,脸上面无表情。
曲和眨了眨眼,抓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师哥,我很小心的,你看,我这不是没事。簪子……”
子桑一拂袖子:“琉璃!一支簪子算不得什么,但是你一个人跑去索塔格深处,你——!”他还以为她下山就直接来了阜城,何曾想到,她竟然还去了一趟大漠!
见他当真生气了,曲和也不敢再多说了。
子桑兀自生了会闷气,一抬头,见她眼眸低垂,静静站在面前,那种愧疚感又浮上心头。他走过去拔下那支暗镖,只是普通的暗器,倒是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毒。
曲和:“师哥……”
子桑摇摇头道:“没事了。琉璃,你刚刚在哪里?”
“出去拿了壶酒给腾蛇,刚回来就听到你屋里有声音,就过来看看。”
子桑捏着那暗镖看了一会,想不通那人的来意,只好作罢。反正那人从来也不按常理出牌。
“也罢,先回去休息吧。”
曲和回到自己屋里时,街上刚好响起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她听了一会,并没有上床去休息,而是抚着有几许粗粝的刀鞘轻轻抿起了唇。
他师兄妹二人一同长大,亲密如同家人,终于也到了互相有不能说的秘密的时候。有些事她不能跟师哥说,师哥也有很多事不会跟自己说。这感觉实在不怎么好。
曲和坐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