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章(1 / 1)
曲和转了转手腕,压下胸口剧烈翻腾的气血。她本来就不擅长剑法,又远远低估了那两人,贸然插手的后果并不好。好在对面的青年帮了她一把,消去不少凛冽剑意,否则她只怕会受内伤。但是……看了对面那人一眼,曲和心虚地垂眸,悻悻然还剑入鞘。
青年将剑往身后一放,脸色难看地看着她。
被刚刚那一幕惊得缩起来的腾蛇慢腾腾地拍了拍尾巴,绕着曲和的腕子伸出半颗脑袋,结果一抬眼就看到对面脸色阴沉的青年,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愣了愣。
最后,青年道:“琉璃,谁准你下山来?”
曲和抿着唇,不说话。
相传,上古名城栀雒,全城皆以上好的墨辰石砌筑,城墙、街道通体墨黑,这种石材质地硬实,即便是月华光亮的夜晚也并不反射光线,并且坚不可摧。
阜城虽然仿造栀雒城而造,墨辰石却只用在四面城墙上,毕竟那是极为难得的石材。
如今,阜城西城门坚硬的黑色城墙上,赫然留下了几道狭长的剑痕。
远远看去似是一朵雪花的轮廓。
“虽然能看到你从大漠出来也不错,但是姑娘,”池之慕偏头看了曲和一眼,扯了扯嘴角,“你的胆子真的太大了,也还是那么喜欢多管闲事。”
还没等女子说话,大漠寨的寨主伸出手往对面一指:“——但我不管你胆子怎么样,别插手我们的事。你就是拦得了一回也拦不了两回,让开。”
黑色长袍的男子闻言,轻轻抬眸看了看她。随后便转向池之慕,眼底低沉,莫阑剑轻轻嗡鸣。
曲和皱着眉,道:“你们要打就找个宽敞的地方打,这么点地方有意思么。一个王爷,一个寨主,——也对得起你们的身份。”
“身份?那是什么东西。”男子轻狂地笑了笑,“更何况,姑娘你是个什么身份,就来说这话?”
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一顿。
曲和对面的粗布青年哼一声,“她什么身份与你何干。”
池之慕唇角微勾:“哦,那我什么身份与她何干?”
青年眼底一滞,却没说什么。
靖王突然转头对他说:“二位,请先退开。”
青年显然很赞同靖王爷的提议,向着曲和看过来,喊了一声:“琉璃。”
然而曲和显然从大漠寨寨主那微妙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眼底锋芒忽起,一双瞳孔漆黑明澈。
“……你知道什么?”
池之慕跟她对视片刻,又想起草原深处少见的幽深寒潭,心头微悸,开口道:“隐刀。”声音压得极细,用了传音入耳的功夫,只递进了女子一个人的耳中。
幽深寒潭瞬间惊起波澜。
大漠寨主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轻轻笑了笑,接着道:“一些陈年旧事罢了。你要是想听,此间事了不妨来我大漠寨,如何?现在还是先退回去罢。”
曲和微微眯眼,“你在威胁我?”
池之慕毫不在意:“你要这么想也行。”
粗布衣裳的青年听得眉头一皱,闪身到女子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曲和摇了摇头,只觉心底烦躁,手指动了动,有些遗憾没有带着[十刹]出来,否则……。
“咯吱——”
这个间隙,阜城沉重的城门突然向两边打开,一片枣红色高头骏马率先冲了出来,后边跟着一队人马。
马匹跑得极快,领头的人影扯住缰绳,从马上翻身跃起稳稳落在墨色人影身后几步处,抬手行礼:“王爷。”
这个声音让靖王微微诧异转头,“何事?”
那人抬起头来,正是破狼军师范流泊。
范流泊压低了声音:“王爷,镇北军有异。”
这个当口……靖王眼底一暗,看得范流泊一惊,就听到他问:“这次又是谁?”
毕竟是军中之事,当着许多人的面范流泊不便细说,简洁道:“陈歌,原本是卫疆将军座下的副将。事发紧急,请王爷尽快回大营。”
范流泊原本就注意着镇北军的动向,不是情况严重也不会这个时候来见靖王。比起大漠寨,现在更紧要的还是镇北军,毕竟后边牵扯的是朝廷。
墨色长袍的男子眼底的最后一丝耐心终于也告罄,转脸看着对面的大漠寨寨主,语气低沉:“池之慕你听好了,墨辰书不在我这。今日阜城之围本王记下了,你若愿意,自管围着就是,便是要攻城——”靖王爷冷哼一声:“也大可试上一试!”
言罢,也不看众人,转身回城。
范流泊带来的人马不过几十骑,却是靖王爷的近卫队,向来跟着靖王出生入死,在破狼军中地位也是很高的。此时刚好挡在池之慕等人与阜城之间,靖王一回城,那整齐划一的墨色描流云军服便一字排开来,区区几十骑的气势,却是半点不输面前的几千人马。
看到范流泊,池之慕就知道镇北军那边又出事了。
卫疆去世以后,镇北军内部一直乱个不停,而异族与边关守军的关系原本就错综复杂,再搀和上云重朝政动荡带来的变动,局势更是晦暗不明,漠西大多势力都安分了不少,就为着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积蓄力量。镇北军态度暧昧不明,祁玄夜最近只怕也头疼得紧。
真不明白这种时候他怎么还有闲心让属下去夺墨辰书?
范流泊扫了一眼大漠寨众人,啪一声打开扇子,对着池之慕笑道:“池寨主,你不会真想攻城吧?在这个时候?你也看到了,王爷最近的脾气不怎么好,寨主你可想清楚了,你带人围的可是破狼大营啊。”
池之慕看也没看他,语气嫌恶:“滚!”
范流泊不以为意,轻笑一声:“奉劝寨主一句,凡事三思而后行。”
池之慕顿了顿,突然莫名笑了笑,直接道:“摆阵!”
几千骑兵随即闻令而动,涨潮一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阵势越来越大,阜城城下顿时沙尘四起,雪花翻飞。
范流泊脸色终于也变了。
城楼上,叶习轻轻倒吸了一口气:“他来真的。”
大漠寨之所以从最初的乌合之众扩张到现在的规模,除了有一个卓绝的寨主,还有那放眼整个草原无人能及的弓箭术数,以及威力惊人的骑兵战阵。如今,都齐了。
步青峦眼底恼怒仍在,一挑眉,骂了几声皱紧眉到一旁下军令去了。
范流泊也没料到这人这般执意,眼见说辞无果,倒也不在意池之慕所为,晃了晃扇子转身回了城楼。叶习还站在城楼上,看到范流泊上来,两人对视一眼。范流泊轻轻摇头,叶习就忍不住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
是夜,阜城东面破狼大营灯火通明,西边城门亦然。大漠寨果然率众围城了,看样子不会轻易罢休。
但此刻戚家铁铺里的人却不关心这个。戚叔还没有回来,高个子男人达叔,在弄清楚粗布青年的来历后就不在意曲和二人了,回屋子里继续研习铸造之术。
两人坐在院子里,曲和看着茶水变凉,于是抬手倒掉,另沏了一壶。青蛇腾蛇盘在杯盏附近,惬意地嗅着雪山冰雨茶香,不时吐一下信子。
青年早已脱去身上粗布衣服,换回含仓崖上惯着的月白长袍,露出比之云重人更为清濯的俊朗眉目,此时皱着眉道:“琉璃,你为何擅自下山?”
曲和有些无奈的抬眼,道:“还不是师傅不放心你。你还说我,擅自下山的人是师哥你好吧。”
青年惊讶地看她,“你说师傅让你下山,是因为我?”
曲和撑着下巴点头。
青年疑惑道:“我过去瞒着师傅接的战书也不少,师傅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怎么?”
“还不是那个大漠空城的城主,听师傅的语气,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师哥,你们有没有见面?你有没有怎么样?我问过戚叔,他也说那个城主不好对付。”
青年顿了顿,微微转开视线,“我能有什么事?比剑罢了,点到为止的事。”
曲和敏锐地看了他一眼,只道:“你见过那个城主了?”
青年点点头,明显不愿提这件事,转而问道:“九叔早就说过,这几年琉璃你最好不要下山,这已是最后半年,师傅怎么会这个时候让你下山,九叔不在含仓崖么?”
曲和不在意地摇头:“我下山的时候九叔还不在,师傅身子又不大好,所以我就央着师傅下山来了。反正就半年了,能有什么事。”
青年对她如此漫不经心,皱眉道:“琉璃!”
“师哥,我没事,你们别那么紧张啊。”
青年子桑叩了叩石桌,眉头一直没有松开:“不行,就这么半年。下山的事是我莽撞,回去后自会去师傅那里领罚,明天你就跟我回去。”
曲和闻言沉默了片刻,道:“师哥,我想多留些日子。”
这件事没得商量,子桑严肃道:“不行。”
“师哥。”曲和放下杯子,瓷器与石桌碰撞发出清泠一声响。“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
两人是同一个师傅带出来的,功夫套路差不多,行事作风差不多,连性子都是差不多的执拗。遇事一向是怎么直接怎么来,真遇到不能说的事了,直接就闭口不谈,连借口都不找。
子桑只道:“琉璃,你明天跟我回去。”
曲和同样执意要寻到理由:“为什么?”
子桑皱着眉不说话。
“师哥,事情都过去十多年了,何况我只是下山来漠西,又不入关,并没有违背当年的誓言。我的剑法虽然不如意,刀法却还看得过去,师哥你七年前就可以独自下山了,我此番只是想在戚叔这多留几日,不行么?”
青年眼底复杂:“琉璃,当年的事情不简单,这世道更是复杂,不是你武功够高就可以的。”
曲和皱眉:“我明白——”
“你不明白。”青年微微拔高了音调,引得一旁的青蛇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你不明白,琉璃。”青年烦恼地敲了敲额头,他虽然偶尔会下山,对世事比曲和看得多,但本性纯朴耿直,原也不是看得透尘世的人,让他来劝说这个性子跟他一样的师妹,实在是为难。
含仓崖上与世无争,师徒几人练练武、写写字也就过去了。子桑性子清淡,唯独喜好剑,时常会下山来与人观剑、比剑,对其余世事却是兴致缺缺,他们的师傅早看得明白,便只随他去。但曲和不同。
她毕竟是女孩子。
曲和看着他,嘴唇抿得紧紧的,随后轻声道:“师哥,是你不明白。我四岁上含仓崖,一住就是十三年。师哥,我从未下过山,都快忘记除了雪山冰川,这世上还有冬春秋夏了。”
青年闻言一滞,下意识抬眼看她。
眼前的女子眉目如画,又因为常年处于雪山,年纪看着比真实年纪要小不少;姣好的面容,十年如一日,沾染了雪山上的那股清澈气息。但到底是长大了。
曲和轻轻说着:“师哥,我也想亲眼目睹‘一夜风起梨花白,千里灯江水映天’,是何等的壮阔景象。我也想看到‘江东出云万里青,南北八州贺子音’,是怎样的富庶繁华。……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回去云重,所以也只是想下山来,到这大草原来看看罢了。我……”
青年呆了呆,默然抬手喝了口茶。
曲和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面上浮现愧疚,突然起身,转身便回了房,步伐还有些凌乱。
曲和愣了片刻,眨了眨眼,转脸对着腾蛇:“师哥怎么这么大反应?我说什么了?”
青蛇晃了晃脑袋。
曲和也没指望小蛇说出什么因为所以然来,叹了口气,喃喃道:“就多待几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