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章(1 / 1)
此后几日,曲和便一直乖乖的待在戚家铁铺,看着这窒闷的铁铺子有些不舒服,顺手就收拾了一下。
步青峦再次走到西丙街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戚家铁铺的铺面。
青年退出门去,摸了摸下巴喃喃道:“戚师傅这是娶妻了?——”整个铺面都清爽了不少。
恰好曲和从铺子里出来,还记得他,便笑着打了招呼。
步青峦应了一声,注意到她走动间有细微声响,眼睛一转,看到她腰间挂着一串精致挂件。细细看去,那是一小挂的珠子,黑色与透明各半,在阳光下流光清冽,风中撞击声声清泠。
“这是……琉璃珠子?”
曲和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嗯。”
步青峦只大略看了眼,饶有兴致地道:“无色琉璃辟邪避毒,是个不可多得的奇物;而黑色的琉璃,我还从未见过黑色的琉璃。曲姑娘这挂件十分精巧。”
“是家中长辈所赠。”
步青峦跟着曲和走进门去,一边说道:“琉璃难得,不知道是从何处所得?”
曲和笑了笑,“天垂有川曰白鱼,白水三千,流石数顷,砂砾皆银白犹如碎月,期间孕育白鱼;传闻白鱼有灵,落泪成珠,无色流光,乃是无色琉璃的来源。至于那黑色的,我也不知道家中长辈是从何处所得。”
白鱼川啊。步青峦挑了挑眉。
铺子的变化很大,不仅凿墙新开了两扇窗户,增加了亮度,整个铺子的陈设也做了变动;另隔开空间做铸造器械用,铁锤火炉等一应器具全搬了进去,铺子里只陈设着打好的铁器,做收银结账用,看着整洁清爽多了。
步青峦坐在桌旁喝茶的时候还在想着,果然是有女人的地方才像人住的地方啊。要是军营里多几个女人,那满屋的东西也就有人收拾了不是?不过转念一想,谁会想要到漠西这种地方来,想太多了。
铺子里就曲和一个人,高个的男人依然默然窝在隔间里打铁,并不现身。步青峦喝了口茶,道:“戚师傅没在?”
曲和:“嗯,戚叔有事出去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也行的。”
步青峦点点头,直接切入正题,“不知道王爷的刀怎么样了?”
曲和坐到对面,慢慢倒了杯茶笑道:“打刀铸剑都是精细活,哪有那么快啊,更何况是王爷亲口所求的刀。。”
步青峦听她语气娴熟,眉峰一挑,“曲姑娘也懂铸造之理?”
“那倒没有。我只知道要打造出一把好的刀,总也要有些耐心的,步将军,你说是不是?”
少年将军正喝着茶,闻言咳了一声,“……曲姑娘还是喊我的名字吧,步青峦,河山步步皆青峦。将军什么的,喊着太过生分了。”
少年将军扬眉朗笑,尚显稚嫩的面庞上已经初具青年的英气,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看得曲和也不由得笑起来。
他们的年纪原本就相差不大。
步青峦端着杯子不经意的打量对面的人:样貌姣好,声色动听,眉眼间自有一股子沉静温雅的气韵,漠西最难得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女子。目光扫过对方放在桌上的双手,白皙修长,略有薄茧,是习武之人。
“还不知道曲姑娘是哪里人?”
曲和顿了片刻,“顷州涟城。”
“锦绣之地,鱼米之乡,顷州是个好地方啊。”
“是啊。”
“曲姑娘也是习武的罢,不知是用何兵器的呢?”
弯刀[十刹]的来历还有些隐秘,戚叔和师傅都曾再三嘱咐过她别轻易说出去,于是曲和只简单道:“用的是刀。”
“咦,原来你也用刀。”
曲和点了点头,之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不是说他也用刀,而是说靖王爷请戚叔打的也是刀。
曲和也不在意,却突然皱了皱眉,转头去看铺子外边。步青峦跟着看了过去,只见门外屋檐下挂着的铃铛突然震动起来,频率越来越高,速度越来越快,并且节奏感强烈,在晴朗的午后发出绵长的撞击声。
两个人都察觉了不对劲。
步青峦起身,刚好有人从远处跑来,站在门口行了军礼:“步将军,西门外有大队人马集结!”
步青峦神色凝重冷峻:“来的是什么人?有多少?”
“来的队伍里无旗无号,服饰不一,应当是大漠寨的人!打头的是八百余骑兵,后边尘土飞扬,不知是否故布疑阵,具体人数还不清楚。”
“大漠寨!”
步青峦低声道,嗓音里阴沉多了。年轻的将军只沉吟了片刻便果断下令:“你回大营通知叶将军,其余人随我去西门城楼。尽量不要惊动城中百姓。”
“是!”
步青峦这才回头,“曲姑娘,我有事先——”
话未落,女子已经站起身道:“我跟你去罢。”
步青峦挑了挑眉,竟然也答应了:“好。”
[十刹]刚好不在手边,曲和顺手从墙上取了一把短剑,很快就跟着步青峦消失在铺子里。
阜城这个地方,自从靖王爷的破狼驻守以来就从未发生过异族来袭的事情,是以突然马蹄阵阵、大地震动,阜城百姓疑惑了一阵,还以为是破狼军寻常训练之类的,反倒不过多关注。
也是西门往来客商向来就少,除了守门的将士,这天竟然也无人注意到城门之外大片的人马。
步青峦站在城楼之上看到下面浩浩荡荡的人马时,咬了咬牙骂道:
“池之慕又想干什么?召集这么多人马,他是想攻打阜城还是怎么的?真他娘的疯子一个!”
若是来的是寻常的漠西异族,就是再多一倍两倍的人马也不会让这个破狼最年轻的将军破口大骂,但来的是大漠寨——那简直是漠西草原上的正规军。再加上有个桀骜不驯、性情古怪的寨主,池之慕此人素来胆大心狠,武功高强,还真说不好这千余人马翻出什么浪来。
正想着,城门之下那浩浩荡荡的人马中间分出一条道来,一人一马从中露出身形。
步青峦的手在旁边一撑,整个人如同大鹏振翅,瞬间落在了高高的城垛之上。
“哟,好久不见啊寨主——池寨主这是打算做什么?人马都到我阜城来了。”
城下的男人寥寥抬眸,正眼都没给一个,懒洋洋道:“让祁玄夜出来。”
城门之上一片死寂。
靖王乃当朝皇裔,因为自小驻守漠西,他的名讳并不如朝中那般忌讳,大军中不少人都知道。但毕竟是皇家后裔,名讳哪里是什么人都能喊的,何况是池之慕那漫不经心的张狂语气。
少年将军的脸色瞬间铁青:“放肆!”
高大的男人可有可无地勾了勾唇,貌似蔑然。
步青峦登时怒了。他素来看不惯大漠寨的行事作风,特别是这个寨主,此时手往腰间一摸握了把短弓在手,搭箭拉弦,瞬间就是三箭齐发!
池之慕端坐在骏马之上,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就有人在后边抬弓拉弦,同样是三箭齐发,六枝箭在半空中相遇,相接的瞬间就断成十二截,那强横的劲道使得半空中刮起了一道飓风,惊得靠近的马匹一阵嘶鸣。
步青峦年轻气盛,复又抬手搭箭在弦,却被一只手按下了。
刚赶到的叶习按着他的弓,低声喝道:“闹什么?”
步青峦侧头,神色低沉,“我不是玩闹。”
叶习手腕使力直接压下他的短弓,将人从城垛上扯下来:“早跟你说了冷静些,你难道不知道这样会挑起战事?”
青年眼底再不甘,到底也没说什么。
而城门之下的众多人马因为看到步青峦再次抬弓,齐齐抬起了手里的□□,凛然对着城楼上的将士。漠西之人大多擅长弓箭,大漠寨用的又都是长弓硬弩,力道威猛,杀伤力极大,且一弓多箭……况且说实话,论弓箭,破狼军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这些异族人的,镇北军亦然。
被大漠寨的人以弓箭相威胁,步青峦彻底怒了,“六哥!”摔开叶习的手便扬声道:“众将士听令,架弓!”
西门城楼上的军队原本就是隶属步青峦治下,一时也顾不上叶习,顷刻间就架起了机弩。
“慢着!”
叶习扣着步青峦的肩膀将人扯到后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止住破狼,自己往前走了几步面对着城下数百箭矢,沉声问道:“池寨主这是何意?”
城下的男人嘴角微勾,笑意却冰冷嘲讽,道:“叶习,你们谁出来都一样。我再说一遍,阜城既然不是你们做主,让祁玄夜出来说话。”
“池寨主无故屯兵阜城,叶习乃军中将领,总要问一问缘故,否则如何回禀王爷?池寨主,你说是么?”
身着深色大氅的男人却是不耐烦了,冷哼一声。城下顿时一片弓弦绷紧的声响,那声音逼得周遭的气氛紧绷到了极致,场面一时悄无声息,却让握着弓箭的将士渗出了冷汗。
曲和第一次见到这种两军对峙的场面,一时也被强烈的肃杀所震撼。
漠西荒寒的风声呼啸,黑云压城,连偶尔路过的鹰隼都远远避开了这个地方。
池之慕蓦地拔高了声音:“祁玄夜,你若再不现身,我就踏平你的破狼大营!”声音伴了内力,激得在场诸人气血翻涌。
破狼军跟随靖王驻守漠西这么多年,素来只有他们踏平敌军大营,什么时候有人敢这样跑到营地来叫嚣的?
步青峦深深吸了口气,“欺人太甚!”右手高高地抬了起来,衣袖被寒风刮得飒飒作响。叶习眼底深沉,没再说什么,只是退了半步。他原本还想问清楚状况再作打算,毕竟来人可是漠西草原最危险的存在,但池之慕此人——实在是太张狂了,简直没法好好说话。
恰在这是,一支箭从城下射出,劈断了城墙上的一支军旗。
“池、之、慕!”年轻的破狼将军眼底瞬间通红,右手狠狠挥下。
只在一刹那,曲和的目光所及之处就变成了漫天箭枝。
贯耳的弦动之声,骨肉分离之声,惨叫闷哼之声,重物落地之声。
触目的深色箭枝,黑色军服,红色血肉,白色雪花。
是的,漠西又开始落雪了。
曲和眼前有一瞬晕眩,抓着短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侧身避开了纷乱剪枝,这才重新抬头看去。场面已经完全混乱了,双方羽箭纷飞,同伴的死伤已经激起了他们作为男人深埋在骨子里的战意,只能用对方的血来偿还。
那一瞬间,曲和深深的困惑,心底很快弥漫起浓重的悲怆感。
这个自小于幽静山崖长大的女子,在漠西寒冷的初冬季节里第一次见到了人世间最残酷的一幕:战争,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