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1 / 1)
阜城戚家铁铺锻造的器械在漠西一带一向很是出名,无论是寻常人家里的菜刀铁锹,还是军营里的兵戈戟钺,都能锻造。铁铺只有戚师傅一个铁匠,另有一个沉默寡言的高个子男人是铺里的学徒,夏天才来的,手艺还不足以独当一面。
阜城总共就几条街,长短不一,纵横交错,既没有京都的阔然大气,也没有江南江北的婉约,甚至不似漠西的粗狂之风——这座城原是仿照了上古阵法名城,栀雒,缩小了方圆而造的,算起来阜城是漠西十八城中最早成形。
戚家铁铺就在这座城市最短的那条街,西丙。阜城里的街道名字就是东南西北,再各自以甲乙丙丁区分,西丙街统共不及半里,两侧的铺子、住房加起来也没有十户,除去一家铁铺,就只有一家衣料铺子,一家药铺,两个小院,再没有了。
破狼的大营在阜城的东侧,一大片的房子,全是这些年来陆陆续续购置、兴建起来的。边关简陋之地,靖王爷领着一群打仗的老爷们竟将它弄得看着还蛮繁华的,当真是有本事。当然,在这种事上,素来奉行吃饱穿暖才有力气打仗的范军师功不可没。
步青峦横穿过阜城,从几家铺子中间钻出来,倏然就到了西丙街头。
年轻的副将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啧啧称奇:“这座城到底是怎么建成这样的,明明刚才还在南乙街,一回头,得,我们到地方了。”
跟在他后边的赫然是一身常服的靖王爷。
阜城是破狼的大本营,出个门几乎用不着什么侍卫,二人身后再看不到破狼的其他人。
几步就走到铁铺前面,步青峦也不含糊,直接站在人家门口就喊道:“戚师傅,戚师傅在吗?”
出来的是高个子男人,默然看了两人一眼,又走进铺子里去了。这人一向不怎么吭声,步青峦也不在意,跟在后边走了进去。穿过烧得极旺的火炉和低暗闷热的铺子,正看见戚师傅坐在一个木凳上,盯着桌上的一把匕首看。
步青峦眼尖,走近几步道:“哟,这匕首造得不错啊,刀形流畅,成色暗沉,嗯——就是看着不怎么锋锐,不是戚师傅的手笔吧?”
老人看着匕首点了点头:“力道不匀,淬水的时间也不够。”
高个子认真听完,默不作声的收起匕首,回火炉旁去了。老人这才看到步青峦身后的人影,眼底有些惊讶,起身道:“王爷怎么亲自过来了?”
靖王爷微微颔首,声调沉稳:“戚老师傅。”
步青峦扫了一圈铺子里陈设的成品半成品,此时回过头眯着眼笑道:“戚师傅啊,你看,王爷都亲自过来了,那剑——?”
老人眉头一皱。
“戚叔是不打剑的。”
一个清亮的声音自铺子后方传来,几人转头,就见两个人立在铺子昏暗的光影里。
“戚叔是不打剑的,你们恐怕得另寻高明。”那人重复道。
两人走进铺子,火光将二人的脸庞照得明晰。戚师傅看清说话那人的脸,真正惊讶,几乎脱口唤出声,呼吸几次才道:“……琉璃?你是不是琉璃?”
女子偏过头笑,眼瞳明亮异常:“是我。戚叔,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老人眼眶微红,最后道:“琉璃……,戚叔一切都好,都好。”
曲和看了眼铺子里的两个男人,年轻那个一张少年脸庞,笑容清朗的样子像是邻家小弟。另一个,嗯,真像含仓崖上的映水松。
含仓崖常年雪封,有些地方因为温泉还好一些,其他地方却是寒气入骨,尤其是崖顶之处,几乎没有什么生灵存在,连雪莲、雪貂的身影也无。却偏偏生长了一株苍劲的映水松,完全不应该出现在云重千祭山脉的映水松,这种原本只生长在河川国的植株。曲和一直觉得很神奇,在含仓崖的时候常常跑到树下,越看越觉得神奇。
步青峦率先偏了偏头,“咦,我好像从未见过两位姑娘?”
“嗯,我们今日才到的。”曲和弯了下眉,笑吟吟道。
靖王爷抬眸迎着她的视线,淡淡道:“姑娘认识我?”
曲和摇摇头,眉眼间氤氲着浅浅的笑意,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边关异族众多,也不是没有热情胆大的年轻姑娘,靖王爷战功显赫、位高权重,又是青年俊朗,多少心意或暗香浮盈或明言直示,靖王爷见的又哪里少了?但再仔细看了,哪里是倾慕之色,分明就是见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物之类?
靖王此人看着面冷,声调却沉稳疏朗,很好听:“戚师傅不铸剑?”
曲和点了点头,“戚叔不铸剑的。”
那边的老人稳下心境,这才开口道:“王爷抬爱了,老朽这点微末技艺,确实当不得铸剑师。王爷想要打一把剑还是另请他人吧,据老朽所知,牊城有凖族,是有铸剑师的。”
步青峦插了一句,道:“戚师傅说哪里话,这漠西十八城谁不知道您老人家的手艺。论铸造之术,戚老师傅若称第二,漠西是无人敢认第一的。”
老人只慢慢道:“老朽确实不铸剑。”
那声音极平静,步青峦张了张口竟不知再说什么。
靖王爷闻言也不强求,“也罢。那请戚师傅为在下打一把刀。”
老人一愣,莫名转头看了曲和一眼,便详细问起细节来。步青峦见没他什么事,转头就跟一旁另一个更为年轻的女孩子搭起话来。
半晌,记下靖王爷所求的刀的要求,戚师傅让高个子送走两人。步青峦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冲着方才搭话搭得挺开心的女孩子挑眉扬了个明朗笑脸,随后快步跟上靖王走了。
小彤撇了撇嘴没搭理他,戚叔看她面色疲惫,便让曲和先带她去房间休息。铺子后边转过一个月门就是一个三进的院子,曲和安顿好小彤,一出来就见到站在院中的戚老师傅。
“戚叔。”
“这姑娘?”
“戚叔说小彤?我在阜城外遇到她,她一个小姑娘赶路不太安全,便一同上路了。她没与我细说,只说是来寻父兄,我猜着大概是破狼军或者镇北军里哪位将军的家室罢。”
戚家铁铺的老铁匠点了点头,“既然到了这里了,好好休息几天再去寻人吧,终归破狼军就在阜城,镇北军驻扎得也不远,寻个人应当无妨。”说着又叹道:“这么远,一个姑娘家的,家里也不派个人跟着。”
曲和颔首应是。
老人温声道:“琉璃,[十刹]给戚叔看看,这么些年了可有损坏。”
曲和轻声应了,从背后解下布包放在院子的石桌上打开。
老人低头看着两把并排陈列的弯刀,那布只是寻常粗布,在两柄弯刀的印衬之下都显得难得不少,可见刀是好刀。看着这旧物,老人到底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
曲和道:“戚叔,[十刹]我一直悉心带在身边,师傅说这是自[葬月]之后最好的刀。”
“再好的刀也不过是杀人的兵器。”老人细细摩挲着一对双刀,半晌笑道:“[十刹]是戚叔赠你的周年礼,本就是为你铸造,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它们。”
两人互相问了近年之事,戚叔毕竟是上了年纪,一时唏嘘不已。一低头看到桌上的双刀,便问道:“琉璃,你怎么看靖王爷此人?”
曲和张了张嘴,“……戚叔,我哪里会看人。师哥就一直说我眼力劲儿不行。”
老人闻言一笑,脸上的褶皱轻轻震动,“也是。那靖王的武功呢,能看出来吗?”
这下答得很快,“不及师傅,高过师哥。”
戚叔失笑,“怎么谁的功夫都是跟你师傅、师哥比?”
曲和抿了抿嘴,无意中在长辈面前露出了女儿态,笑道:“那不然呢。总不能以我自己做参考吧。”
“哈哈……好歹也是柳剑的徒弟,琉璃,你与靖王的功夫,谁有胜算?”
曲和微微偏头,“若是寻常过招,我应该能在他手底下走三五十招,但绝对赢不了他。若是生死决斗……”女子想了想,那人一身内敛的剑意,军中之人,竟然能做到连半点杀气也不外露,于是无奈一笑:“还是比不过的吧?”
戚叔轻轻叹气,“[十刹]之后,戚叔就极少铸用作兵刃的刀器了,一晃这么多年,想不到,如今给靖王铸的也是刀。戚叔当年铸[十刹],历时四月有余,如今年纪大咯,靖王这把刀估计要更久了。”
曲和关心老人的身体,便道:“戚叔,您也上年纪了,铸造之术到底是伤筋动骨的,要不然我去回绝了靖王吧?”
戚叔哈哈一笑,“琉璃,戚叔的身子骨可还硬朗着呢!我是担心啊,这把刀,这把刀……”
老人沉吟了好一会,叹道:“琉璃,戚叔自小便铸兵,与铁器为伴,什么样的铁器铸什么样的兵刃,为么样的器械择什么样的主,戚叔多少还是能看出来一点的。靖王爷要的这把刀,不好铸,倘若真能铸成了,必是利刃啊,戚叔……实在不想[十刹]日后多一个旗鼓相当的兵器,不愿琉璃你多一个靖王那样的对手。况且,要铸这把刀必是要花费许多时日的,你好不容易下山一趟……”
曲和失笑,握着老人的手轻轻晃了晃,“戚叔,您担心我做什么呀,云重的靖王爷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是对手呢?”
戚叔老小孩儿似的轻哼了一声,“若戚叔再有能力些,就该给你铸一样没有敌手的兵器。”
“我又不是想要天下无敌啊戚叔。”曲和颇有些哭笑不得,“戚叔,我不担心这世间有什么样的利刃名兵,终归[十刹]只有这两把,终归它们是我的,这便可以了啊。”
曲和想到刀于刀客,剑于剑客,铸造兵器之于铸造师,于是弯起眉眼笑道:“戚叔,您还是想打这把刀的罢?难得靖王爷那边连罕见的铁器都找好了。”
老人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双刀,神色复杂,“戚叔再想想吧。”
曲和道:“铸罢,戚叔,我也想看看能跟[十刹]媲美的刀是什么样的。”
戚叔转开视线,道:“先不说这个了,琉璃,你还没有跟我说你怎么会下山来?你师傅师哥可知道?”
“戚叔,就是师傅让我下山的。”
老人不相信:“哦?当真?”
“呃,我说我想下山,师傅他也没反对啊。”曲和的语气里有那么一点点心虚。
“你啊——”戚叔哭笑不得,长叹一口气,道:“你师傅也当真放心。你下山来做什么?”
曲和半撑着下巴,神色颇有些苦恼:“找我那不知所踪的师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