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1 / 1)
索塔格大漠的夜晚之所以危险,在于变幻莫测的气温,在于生活在沙漠深处的蛇蝎类毒物,更在于无处不在的无法预测的沙漠风暴。
靠近黦海的索塔格沙漠并非天垂三大荒漠中面积最广的,却是沙尘暴最恐怖的地方。索塔格深处的沙尘暴几乎以每天十数次的频率肆掠,并且越接近黦海,沙尘暴越发厉害,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沙漠地势一天要变幻无数次,这就是为什么即便是最有经验的游牧人也极力避免进入索塔格大漠。
布罗的少族长刚问完那句话就明显感到了风向的变化,不禁皱了皱眉。
空旷的沙漠里陈列着数十具红衣尸首,血腥气混杂在干燥的风里气息浓厚。只见月色之下,沙漠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个单手牵着匹马的黑色人影。
布罗少族长走到人群前面遥遥对着那个人,半眯起了眼。
“寨主这个时候出现在大漠深处,有什么事不成?”
那人似乎是低头看着那些惨烈的尸首,并不答话。好一会才开口,浑厚的男音淡淡道:“大漠深处又不是你布罗族的地盘,我来不来与你何干。”
布罗少族长冷哼一声,“自然是跟我没有关系。只是池寨主在背后放人冷箭,这又怎么算?”
那人扫了一眼满地血腥,漫不经心道:“布罗族趁着朱离族男子远行屠戮他们满族妻女老小,又怎么算。”
“怎么,你想插手布罗、朱离两族之事?”
那人顿了片刻,终于抬头看过来。苍白的弦月光华之下,露出了一张刚毅冷峻的脸,眉眼黑沉,嘴角微勾,一副似笑非笑的冷嘲模样。他也不说话,抬手将一个盛酒的囊袋凑到嘴边,一昂首将所剩无多的残酒饮尽,方才牵着马慢慢走了几步。
“乌央,你要报仇我不管,你们两族积怨多年,早算不清恩仇,但对着朱离满族幼弱下手你不觉丢人么?还是说,布罗族的族训什么时候变成欺凌弱小了。”
少族长站在高台上看着那个慢慢走近的人影,布罗语低沉:“池之慕你管得太宽了,不要以为十八城尊你一声寨主就真的什么都由得你做主了。朱离一族的男人已经全部葬身在沙尘暴中,我不找这些留守的还能找谁,难不成我布罗一族的仇就不报了?”
此话一出,高台上的红衣女子登时转头看过来,力道之大直将绑着她的绳子挣得勒进了血肉。
乌央转头看着她,冷嘲道:“你还不知道吧?你们的代族长、祭祀连同出行的全部男人都已经身亡。也怪他们,这个时候想要横穿索塔格沙漠去黦海,不是找死是什么!你刚刚还在乞求有人回来救你们?朱离咒术——你倒是可以试试啊,用你们整族人的生魂死魂相祭,看能不能请到你们的神明来杀了我!”
萨瓦原本干涸的碧色眸子重新潮湿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让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摇着头,周身狼狈,两行血泪突然顺着苍白的面颊淌了下来。
布罗的少族长残忍的笑了笑,道:“你不相信么?还是我亲眼见到的啊。就在昨天傍晚,尸体都被风暴带到了南边,铺满了整整一片沙岭,跟这里隔不了多远。萨瓦,若不是这样,我怎么会无仇可报回来找你们?”
年轻的少族长眼底狠戾,语气里带着莫名的沉痛,突然提高了嗓音道:“若不是因为你,事情怎么会到这步田地?!”
“啊——!”
女子凄厉地嘶喊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漠里。
乌央脸上的神色非常奇怪,似悲似嘲,布罗族人特有的脸部轮廓在月色中显出一种逼人的英气来。
所有的布罗族人都只是默然看着,看着他们才丧父丧母不久的少族长,看着那原本该是他们少族长夫人的红衣女子,不发一语。
牵着马匹的人看着高台之上的人影,皱眉道:“乌央,你太过了。”
风声愈大,刮得衣袍猎猎作响。
年轻的少族长并不回头,微挑唇角看着状若癫狂的红衣女子,沉声道:“我说过了,池之慕——别管太宽。”
“呵。”
那个人眉峰微动,抚着马匹鬃毛,手指在马背挂着的一张弓上慢慢摩挲了一下,动作很轻,却使得警惕看着他的布罗族人齐齐退了几步。乌央终于回神,眼光落在那张漆黑古朴的弓上,登时冷静了不少。
他当然知道那是威胁。纵然再不甘心,也不能忽视的威胁。放眼整个漠西没有人能忽视的来自大漠寨主的弯弓威胁。即便对方单人单马,深处大漠。
斯剌走进几步低声道:“少族长,东边的风暴快到了,是‘撒雅’。”
游牧民族会给那些常见的沙尘暴取名,而能被命名的都是极具有破坏性的,譬如,‘撒雅’。在布罗语以及大部分异族语言里都是黑魔鬼的意思。
年轻的少族长扯了扯嘴角,突然抬手一挥,“走!”
经过木桩的时候,女子并不吭声,碧色眸子里恨意滔天,直直看着屠杀了自己族民的仇人,在愈发凄厉的风沙呼啸声中恍若厉鬼。
乌央冷笑一声,附声在她耳侧:“你要永远记着今天,永远记着他们是因为什么而死的,布罗族,朱离族,几百人啊,萨瓦,你要一个一个记清楚了。萨瓦,族里的祭祀说的没错,你就是大漠里的——”布罗的少族长语气低沉难辨,换了布罗的祭祀语调,腔调奇特的吐出了最后那个词:“——撒雅。”
布罗一族很快策马而去。
然而那个歌声清越、舞姿翩然的大漠朱离族终究消亡于索塔格的初秋深夜。
风声呼啸间马匹的嘶鸣之声几不可闻,沙尘纷扬中无人看到那个年轻的少族长闭上了眼,在漆黑的视线之中默然望着那抹朱色人影一寸寸消散。
——别让我再见到你,萨瓦。
萨瓦被绑得太久,绳子刚解开整个人就摔到在台子上。牵着马的那人也没有上前,站在沙地上默然看着她跌坐在高台上失声痛哭,又跌跌撞撞地冲下台子,磕磕绊绊地跑向远处的修罗场。她的双眼血泪模糊,却在夜晚中清晰地看到了死去的族人们。
他们就躺在不远处,尸身残破,灵魂哀恸。鲜血和布料的气息带着沉重的腐朽味道,那么近,那么远。那么沉重,那么清浅。那是无可挽回的生命的消逝。
红衣女子跪在冰冷的砂砾上将残破的尸体收敛起来。
沙尘暴的前奏已经降临,半壁天空被黑云遮蔽,萧瑟风沙中那身红衣宛如烈焰。
“你为什么不帮她?”
牵着马的那个人偏头看着突然出现在一旁的人影——褐色粗布衣服,面巾毡帽,很是常见的大漠装扮,声色清亮是年轻女子的嗓音,连匹马或者骆驼都没有,是刚刚才到的,并没有看到之前的冲突。
池之慕随意打量了她几眼,道:“云重人?”
女子敏锐地感到了对方对云重的排斥,这在索塔格各游牧民族中都很常见,也不奇怪。
“算是吧。你不认识那个女子?”
对方却只是重复道:“算是?”
褐衣女子转头看着他,想了想道:“我在千祭雪山长大,如果千祭山脉真的能算云重国滨土的话,我确实是云重人。”
大漠的寨主眼底闪过惊异,唇角慢慢勾起一点笑意来,“云重国西,索塔格南滨之外的千祭山脉,原来你是那里的人。”
许是他的语调太过奇怪,女子微微皱眉,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高大的男子慢悠悠的摇了摇头,“我只不过是奇怪,千祭山脉极寒之地,念术修士向来视天下如无物,突然下山来做什么?”
年轻女子也不在意他话中的嘲讽之意,解释道:“千祭山脉是不是念术师聚集之地我不知道,我可不是念术师。”
池之慕顿住,看了她好半天才说:“看着还真不像。”
接着便往远处看去,道:“我为什么要帮她?你知道索塔格草原有多少异族么,牧草水源,牲畜领土,猎物药草,哪一样不是生存必备之物,能者得之罢了。况且外族之人不介入两族纷争。另外,我确实不认识那个女人。”
褐衣女子语气微抬:“所以你就见死不救?”
大漠寨主嗤之以鼻,冷嘲道:“死人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为什么要白白出力。”
女子张了张口,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两人的对话在狂乱的风沙中若有若无,用的都是云重官语,浑厚的男音字正腔圆流利非常,反倒是女子的音调带着点古怪,不大像纯正的云重语。
弦月须臾之间就被风沙掩盖了,黑暗中池之慕脸色微微一变,松了手中的缰绳在马背上拍了一记:
“走吧朝阳,回去。”
马匹低头在他手边蹭了蹭。不愧是惯于沙漠行走的骏马,即便是在这样狂乱的情况之下也保持着镇定,黑黝黝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它的主人。
“走吧,这可是沙漠里的黑魔鬼,带着我的话我们都走不出去。你先回去,我自己有办法。”
骏马四蹄来回踏了两步,想来是听懂了主人的意思,突然仰起头长声嘶鸣,很快就冲进了黑夜中消失不见。
褐衣女子心中不大舒服,只是看着这倏然间天地色变,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索塔格十大风暴之一。”池之慕微微抬颌,慢慢道:“运气真差,啧。”
沙尘暴呼啸着临近,其声势之大直接让两人原本护体的真气散乱起来,大量的砂砾打在身上,即便是隔着厚厚的布料也刮得肌肤生疼。呼吸间皆是尘土。
褐衣的女子右手护住左手腕子,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池之慕侧头看了她一会儿,有些惊异于眼前这人的茫然无措,道:“……找地方躲起来罢。”
女子反应过来,就要转身去寻那兀自跪在远处沙地上的红衣女子,却被一只手拉住了。那力道极大,竟让她一时没有挣开。
“不用去,来不及了。”
她皱了皱眉,“她会死的。”
浑厚的男音低沉,在风啸声中有着不可思议的平稳:“她一心求死,是不会跟你走的。”
“那是一条人命!”
男子的手死死扣住她小臂,淡淡道:“你若再不走就是两条人命。”
两人用的劲道都不自觉加大,一时僵持在原地。
褐衣女子眼看竟然仍然挣不开对方的钳制,惊怒之下背在身后的双刀都发出细微震颤,却没等她想出应对之法,沙漠里最大的威胁已到,庞大的沙暴如巨山压倒,顿时天旋地转,尖利的呼啸声铺天盖地。
红衣女子萨瓦跪在族人尸首面前,伸手抱住族弟与那云重男子的尸身,心若死灰,五感皆失,只一遍一遍念着族里的咒语。
后来她在狂风暴烈的呼啸声中仰起头,看到了最后的影像。
漫天黑云。
大漠砂砾集结在一起的足以毁天灭地的沙尘暴啊,索塔格的黑魔鬼——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