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1 / 1)
“……
天长幽州行,月冰问楚琴。
城门落日起雷霆,可见出云?
仗剑独步沙漠行,可闻驼铃?
月色寒潭画中影,可照青青?
……
鼓声战战,狼烟沉沉;
雁悲欲坠,梦哀可伤。
西风邙音,天山邙音;
山暮长亭,秋水长亭。
……”
这是流传在漠西的歌谣,没有谱子,连曲名都没有,全靠人口相传得以流传。
有人说,这是珠赛年间一名随军的医官在看遍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漠西战事之后,悲于战乱,有感而作;也有人说,这是一名云重边城守将的临终遗作,借此思念亡于战乱之扰的异族爱人……因为曲调哀伤,既有沙漠荒茫之气,又有云重锦绵之风,倒是得以经年流传。几百年来,这首歌谣传唱在漠西十八城周遭,与之相关的故事已经多如牛毛,跟它的来历一样无从考究,不一而足。
索塔格弦月空悬的夜晚,空旷荒寒的大沙漠里流淌着如水的歌谣,哀哀不绝。曲调像是冰河上升起的水汽,轻轻袅袅直上九天,萦绕在弦月周遭,衬得整片墨蓝天壁十分伤感;又像是沙漠里路过的风声,凄凄恻恻散入大漠,缠绵于砂砾缝隙,分寸之间皆是悲怆。
——但是这个曲子出现在索塔格草原无可厚非,在沙漠深处出现却是很奇怪的,更何况还是以云重语唱响的。
唱歌的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身姿窈窕,黑发及腰,面容惊艳,歌喉哀婉,唯有那双翡翠般的碧色瞳孔能看出这是个异族女子。
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高高竖起的木桩上,狼狈的身体上遍布细小伤痕,红衣残破,散落的长发在夜风中飒飒飞扬,月光下微仰的脸庞上哀恸欲绝。
云重乃天垂大陆七大国之一,疆域辽阔,在漠西索塔格草原周遭有大大小小百十支肌肤发色奇异的游牧民族,一律被称作异族。人与人之间尚且隔阂矛盾从无间断,群体本身是数个个体组合,群体之间的纷乱无从避免,更何况是族与族、国与国。自有记载以来,索塔格草原之上纷争从未间歇,最惨烈的时候,一夜陈尸数以万记,烈焰焚空数月不熄,能驻足的土地之下皆有亡灵白骨。
这样的纷争在两百多年前的珠赛王朝之时达到顶峰。
云重国素来清静,而珠赛之乱便是其历史上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又因其本身的悲怆收尾,给这个国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此后,云重大将军出关镇守漠西,施行兵伍陈边、以和为制,【珠赛之约】的签订更是促进了云重与异族关系的缓和。但这样的缓和既是因为双方各自失去的精锐,也是建立在双方疲软劳累的条件之上,经过了两百年的休养,早已足够一切卷土重来。
大规模的伤亡尚且只是奏折上的数字,更别说暗地里那些数不胜数的打杀。
红衣的异族女子站在空旷的高台上,歌谣似水流淌,眼泪自碧色瞳孔中簌簌滚落,打湿了脚边一小方土地。
“……
风声萧萧几时停?千里万里;
琴声铮铮几时唏?春去秋去。
西风邙音,天山邙音;
山暮长亭,秋水长亭。
……”
台子后边摆了几张桌子,东倒西歪地靠着十余人,俱是粗布毡衣一身游牧人装扮,此时听着红衣女子悲怆歌声却是哄笑声不绝,腔调奇异的异族语言此起彼伏,调笑声既高亢且下流。
女子直直看着远处的沙漠,咬紧了牙关,只哀声唱着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战地歌谣。
在她目光所及的地方,沙漠之中奔走逃窜的是她的族人。一样的碧眸黑发,男女皆是红衣,因为长时间的奔跑嘶喊,面庞疲惫不堪,眼底都是绝望。在他们身后,是骑着马挽着弓肆意骑射的毡衣游牧人,高声呼啸着,赫然是在拿前边的人群狩猎!
弦月苍白的光华之下,铁骑经过的地方,沙漠里遍布着几十具躯体。
长箭贯透了他们的身体,鲜血将他们的红衣染成更深的颜色,族人仓惶的逃亡脚步还近在咫尺,族女的歌声还响在耳旁,他们却已经死去。大漠里歌声婉转的红衣民族,篝火旁折腰起舞的少男少女,那些带着温度的笑容还近在眼前啊,转眼就是血染沙海。他们怨恨哀恸的灵魂伏在冰冷的尸身之上不肯离去,发出尖锐痛苦的呼号,却无人听得到,被荒寒的沙漠之风吹散。
很快,沙漠上的红衣民族就只剩下七、八人仍在拼命奔逃。
当一支利箭贯穿了一个十岁少年身体的时候,被绑在高台上的女子浑身一颤,下唇霎时被咬出了血,嗓音蓦地低下去,却是无意识地重复着歌谣里的“……西风邙音,天山邙音;山暮长亭,秋水长亭。……”
一遍又一遍。音还是那个音,调也还是那个调,却莫名让人听得浑身一凛。
那歌声平静如水,又像是在寒潭水底炸开了无尽热焰,将人心都焚毁。
高台上十余个毡衣人皆是一静。——原本是要欢呼的,却被她这清泠的歌声一激,宛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莫名心寒。
人群中间坐了个深色衣服的男子,神色冷峻,像是他们的领头人物。
与众人不同,在所有人都观赏着这场残暴血腥的活人狩猎之时,他也只是垂眸喝着杯中浊酒,面色冷淡似无关紧要,既不为他族之人怜悯,也不为自己族中人感到高兴;在红衣女子蓦然唱起战地歌谣被族人调笑之时,他既不阻止,也不掺和。
此时,女子那清浅的歌声幽幽反复,他突然扔掉酒杯起身,周围的人全部一惊,本能地站直了身子惊惧地看着他。
男子大步向红衣女子走过去,步伐凛冽,戾气逼人。
他走到木桩旁,一把扯过女子的长发,低头附在她耳旁沉声道:“‘西风邙音,天山邙音’?这可不就是你们朱离一族的亡族之音么?!你以为你唱这云重的‘秋水长亭’又能有几个人听得到?后悔?难过?萨瓦,你以为你很无辜,嗯?”
男子扯着她的头发,逼得她不得不直视远处的惨状,声音既低且狠:“——你看看你们朱离族,他们全部是因为你啊,因为你——死无葬身之地!要不是你执意毁去我们的婚约,朱离族的族长,你的阿父,他怎么会亲自来我布罗族致歉,我的阿姆阿父又怎么会被他拖累,双双在路上遭遇大漠风暴,死得尸骨无存?呵,到底是不是死于风暴也说不好,毕竟我布罗族无一人生还,你朱离族却还有人活着回去报信了,你说是不是?嗯?!”
男子手下发狠,“咚——!”红衣女子的头被使劲撞到木桩上,登时眼前一黑几乎昏过去。
“萨瓦,七年前我布罗一族因助你族,伤亡惨重,失去了两个继承人,如今又因为你,又因为你!”
红衣女子眼中泪水扑簌簌滚落,面上显出痛苦神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男子看着她的模样,面上阴晴不定,低声道:“朱离、布罗两族隔玥潭而居,数十年,是我天真了,以为你我从小一同长大,只要效仿云重人那样结成姻亲……萨瓦,十余年啊,我们相识十余年,哪里抵不上你们几十天的情分,就让你做出悔婚的决定来?!”
纵然我们的情谊没有深如黦海,纵然两族之间诸多纷扰,当年是你们族里亲口提出的婚约,你也从未明确反对,突然间说悔婚就悔婚;纵然如今种种,其实并不是你的错,但如果你不曾作出那个决定,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究其缘故,到底是因为你。
男子眼底浓烈情绪翻滚,一时恨得欲啖其血肉,一时却又碍于莫名情愫,看着这个一同长大的女子的痛苦,心底同样是撕裂般的痛苦。
大漠里风沙滚滚。
女子的歌声突兀断开,引得远处半抱着受了箭伤的少年的那个青年倏然抬头看过来,苍白月光下青年的面色悲伤沉恸,距离遥远,只见他嘴唇翕动却听不清说了什么。
红衣女子眼前晕眩,浑浑噩噩中似是听到‘秋水长亭’哀伤的曲调,彤红篝火旁,谁执琴奏一曲云重战歌,又是谁红衣翩跹舞姿卓卓……他教她的‘秋水长亭’啊……还没来得及一同去看青草万顷连天碧,黑鹰振翅迎空击,却先看到了生死苍茫。她的未及成年的幼弟,还说着要给她猎上好的豹皮做嫁衣,转眼却夭折在大漠荒寒的深夜里……她的族人,平静安稳少有争持的朱离一族……她怎么甘心。
都是她的缘故啊。
可她有什么错?她喜欢他啊,有生之年,她也只见过一个似他这般的人,他的琴声他的笑,他的书墨他的手,她想要和他在一起,她有什么错?
红衣女子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却是看到一支利箭趁空而至直直地穿透了青年的胸口,她瞪大了眼眶,喉头一甜呕了口血。
“——心疼了?朱离族死那么多人这么不见你这副模样。”异族男子嘴角勾着残酷的笑意,低沉道:“萨瓦,为了一个云重人,家破族灭的感觉怎么样?”
女子狠狠看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突然用布罗族语道:“你不得好死!”
男子闻言一笑,眼底如寒冰,一手扯着她的头发迫使她头往后仰,一手慢慢摩挲着女子白皙光滑的修长脖颈,毫不躲闪地看进那双碧色的眸子里,布罗语低低沉沉:“我是不是不得好死你是看不到了,倒是能看着他怎么死。斯剌的箭法还看得过去,伤成那个样子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你不妨看着他一点一点把血流干,嗯?”
红衣女子心中沉恸,直恨不得咬死眼前人!
她头一偏,用力之大那领头人一时竟然制不住她被挣了出去,同时漆黑的长发也被扯落了一大把。
红色鲜血顺着后颈流下来,女子却只是看着远处再不出声。
领头那人转眼看了一眼,冷笑一声道:“这么快就要死了。还真是窝囊,这就是你看上的男人?”
红衣女子的眼泪已经干涸,碧色的眸子呈现了一种死亡般盛大的寂静和深邃,不再看远处归于沉寂的狩猎场,只是微微仰起看着苍白的弦月。
索塔格大沙漠的上弦月有着一种诡异的青色光晕,在这样悄无人息的大陆之西呈现出极其苍凉的漠然。
荒寒的风呼啸。
染了血的唇轻轻翕动,听不真切的词句缓缓流淌,奇特的朱离语带着莫名的诡谲感。女子清丽的嗓音十分悦耳,却难掩其中滔天的哀恸和仇恨。
布罗族人脸色微变。有人快步走到那领头人身旁低声道:“少族长,不能让她念下去,这是朱离咒术。”
男子唇角仍勾着笑,眼底却深沉无半分笑意,丝毫不在意地说:“让她念。”
女子姣好的面容因为染了血越发绝艳,苍白着脸一字一句念着朱离自古流传的咒语,只愿草原之上的神灵惩罚自己的仇人,不惜以生魂相祭!
布罗的少族长轻轻抬眸,对着漫天夜色道:“活着的我尚且无惧,难道还怕你们那些死了不知多少年的。”
话音方落,突然听到一声极细的弦动之声,他反应极快地闪身,只见一个黑色的影子迅猛地从身旁擦过。
索塔格草原各民族都擅骑射,对马匹和弓箭十分熟悉,是以几乎只在一瞬间布罗的少族长就知道那个黑影正是一支箭,只是速度太快形成了残影。
箭枝上的力道非常大,直接射在高台的一张桌子上,登时将木制的四方桌劈成几块,惊得一群人四散而开。又直直插在后边的台子上,半个箭身都没入不见。
黑色短箭,箭尾裂出四翼,雕刻着一只深色的隼。
布罗族人看清那黑色的短箭俱是一惊,齐齐聚在一处,警惕地四下看去。
布罗的少族长脸色一变,回身看着夜色苍茫的沙漠深处,沉声道:
“寨主既然到了,何不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