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一百四十 深山寺里的消极人(1 / 1)
“五分钟后,我们将会失去他的踪迹。”杜己任道。
“不怕!”我露出会心的笑容,“此时此刻,他能去的地方只有医院,他的母亲正在发病,医护人员不堪其扰又害怕出事,通过秘书联系到他,他必须去,因为他要考虑到明日他选举上位,迎接他的却是亲娘的葬礼,会造成多大的政治谈资,他仍有上升的野心,承受不起。”
“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只是把她心底的疑惑扩大化,极其逼近事实罢了。”我取笔写了一张纸条:“派人去把清凉寺和八华莲寺的主持请来!手段不论,只求让他们和医院里那位见上一面。”
杜己任看了一眼纸条,随即便撕了:“我不懂你说什么,只希望你的那两位主持真的能救你的命,他暂时被困于医院,但不影响他政治操作,毕竟似他这般地位,只需要用脑,下面多的是出力的人。哦,对了,今天你的罪名就会定下了,故意杀人罪,涉及三条人命,判死刑!”
我重重地点头,吁出一口气。
“人证物证俱全,你没有抗争的余地。高位权力者到这个位置,做事都是滴水不漏,我根本没有插入的机会。急诊死亡的那个女孩是你故意拖延时间致死,医院的监控可以证明,你站在急诊医生面前十几分钟,却根本不提病人的病情,并且整个过程面带微笑,导致病人失去抢救机会,家属出面告你故意杀人,公安也拿到了你与这女孩子曾经有纠纷的证据。她的身份你一定想不到,是省医院神经外科一个护士的妹妹,你与护士之间争风吃醋留下隐患,她的妹妹为此气愤不过,约了你见面,你们在学校有过一次面谈,学校的来访记录上有你的亲笔签名,这一点你懂的。黄教授之死无可争议,你的杀人动机和证据记载都清清楚楚。然后就是曾晓村了,有人证明曾晓村暗恋你多时,但你愤于他的纠缠不休,于是在那个女子跳楼后日日言语刺激他,导致他精神崩溃,他自杀那日,有人亲眼看到你从他的宿舍里出来,尸体随后被解剖,曾晓村的血液里残留着氯化氢铵,公安在他的床铺下找到一支带有你的指纹的针筒。今天开庭你会见到所有的这些证明你有罪的人和物。”
“一切都是无比拙劣的凑巧!”我抽着鼻子道。
“以领导的水平,当然不会这么拙劣,不过是他时间不够,而你也不是他的政治竞争对手,无需太费周折。”
“如此说来,他肯用点心思对付我,已是我的荣幸了!”
“领导往日都不爱用关押的方法困住一个人,因为这对不起他的智商和身份,但判人致死却是常规。而今这都不是重点,你的危机如何解除?仅仅靠检举他的贪污受贿是救不了你自己的。”
我用手托起茶杯,景德镇骨瓷在我手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化作尘埃飞舞。
“我想问你一句,”拍掉手中的尘土,我的表情凝重且肃穆,“马仔反出大本营,为一个来历不明的过时的恩人黑了老大,真是为了知恩图报?”
“你还能关心这些,让我觉得自己过于紧张,其实你早已胸有成竹?”
“我的问句被你反问,我竟然还想回答你,好吧,我实事求是的回答你,我没有把握,毕竟我被困看守所是事实,若没有紫萝烟柳,我逃脱的机会真的不多。”
“我不知道那片竹叶般的枯叶有什么作用,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如何不露痕迹地从看守所出来。”
我缓缓起身,缓缓地从他面前消失。
人未离开,自然看到杜己任疯了的样子,叹口气,觉得自己过于直接了。
审讯室依然无人,那团烟雾模拟出来的人形禁不起近看,此时更是脆弱,我摆好姿势,拂手驱散了烟雾,然后幽幽转醒,朝着监视器的方向,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
审讯室的门在片刻后被推开,居于局长位置的男子有着淡淡的黑眼圈,想来这一夜,他也不曾安稳。
“今日要请叶姑娘离开看守所一会儿。”
“大约永不需再回来了吧。”我对着他说。
“也许!”他附和,然后说,“你是我见过最冷静的嫌疑犯,可惜了。”
“可惜我就要死了,对么?”
男子愣了一下:“不知道是该夸你年少轻狂呢,还是敬佩你年少老成,那些浸润官场数十年,养了一身尊者气度的人,都没有你镇定,不知为何,你说死字时,我却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生的期望。”
“大约因为我真的是冤枉的,所以并不害怕死!”我缓缓起身,朝着紧密的大门,伸手拉腰,神情愉悦,仿佛看到了朝阳徐徐升起,如此美丽壮观。
被关押日久,坐着囚车赴审,沿途的景致从狭小的车窗内映入,我有了要欣赏的心情。正襟危坐的押解警察荷枪实弹,打量我的神情似一个轰炸了城市的恐怖分子。
刑事庭第一庭挤满了人,有陌生的,有一面之缘的,有浅浅私交的。见了我被带进来,整体缄默,他们望向我的眼神平淡又平静,没有一丝见了杀人凶手的激动和仇恨,我垂下眼帘,静待这场戏的启幕。
审判长就位,原告律师铁齿钢牙,人证物证层出不穷,我方援助律师惜字如金,以是、对为主要措辞,势如潮退。
审判长问:“被告可有意见陈述?”
我答:“有!”
从粗布条纹如病号服的看守服内掏出一叠东西来,我见着看客里有人倒抽一口气,这浑身上下连毛孔都被搜检过的人身上,竟然似变戏法般取出这么多的纸张来。
我将纸张一页页捋平,援助律师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的慢动作,直至我把它们献给了审判长。
看客们已经忍不住窃窃私语,相会间打探的神情表明他们彼此之间并不熟悉,三条人命,一种罪名,我真是罪孽深重。
审判长的手在抖,头越来越低,书记员喊了一句保持肃静,未能有效扼制下面的喧嚣,但惊醒了审判长,他看了我一眼,宣布休庭。
众目睽睽之下,我被两名警察押下去,身后的门轰然关下,眼前就看到了雷局,他脸色铁青,见我若见了杀父仇人。
那叠凭空得来的纸张是几页笔记本纸张,上面有葛景天亲笔所写的字,字面的意思很清楚,他希望黄其敏在手术上动点手脚,让那个挡着他出头的一族之长消失,这样,整个葛家才会扶他上台。作为报答,他承诺给黄其敏院长一职,其妻调入省属单位,其女不论成绩直升重点高中,言词殷切,表露直白。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秘闻。
过犹不及,我自然知道这不符合领导为人处事的风格,何况这年头,留下纸质证据纯属官场菜鸟所为,但我不在乎,谁让他们也曾用此昏招对付过我,来而不往非礼也,何况那字迹,真的不能再真,万般抵赖,抵不过一个真字。
你推给我三条人命,欲置我于死地,我只需还你一条,便能拉你垫背。
下午一点左右,我突然昏倒在看守所,女医生大喊大叫,尖锐的女声似在报丧,引来重重围观。十五分钟后,我转醒过来,躺在监区医院病床上看护士粉红色的装扮分外舒服。下午两点点,保释成功,杜己任宽敞的悍马载着我直奔省城最豪华的病房。
“发现人不见了的时候大概是两点不到,下午查房的医生进来时没看到病人,通知了护士,通过监控发现是在半小时前偷偷溜出去的。”杜己任直奔话题中心。
“她去京城了!葛家势力最中心人物在那里。”我淡淡地说,“距离省城一百公里以外有个山村,那里现在还有七千多个村民,全部姓葛,山村虽小,却出过开国元勋。葛景天一支在出山前,不过是个编草绳的山民,在此之前,另一支葛姓已经开始呼风唤雨的权利生活,说起这一支,你应该知道是谁!凭借着三代努力和上位者的扶持,葛景天一支如今在省城已如日中天,家族成员分散在各行各业,把控省城。葛家的成功在于家族相互依靠,商场借用政场势力,政场需要商场支持,由此根深叶茂,成为众多家族学习的楷模。但是老太太不会去山村,因为在那里她只能得到道义支持,而现在,她需要的是权力撑腰!”
“老太太当时可是将两位主持扫地出门的!”杜己任提醒我。
“知子莫如母,我只不过是证实她的想法罢了,葛景天是她的独子,又是非婚生子,对她而言,意义大过自己的生命,所以葛景天的任何变化都瞒不过她的眼,只不过她之前不敢去印证自己的猜想罢了。”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自己疯了,而不是怀疑儿子被人换了!”杜己任幽幽地说。
我想起那日他见我凭空消失时的状态,有些同情地对他点头:“但今天不仅你信了,她也信了!”
“我是亲眼所见,她不过是听人语言,终究有几份真信?”杜己任心有余悸地看着我。
“你莫要低估了为娘的心。”
深山寺遥遥在望,竹林萧瑟,草木凋零,万物有肃杀之色。
“城里的冬日一年暖胜一年,这深山里倒还保留了冬天的感觉,”杜己任将一件外套递到我手上,“你身体有损,还是小心点。”
深山寺的庙门已然洞开,一个小和尚翘首期望,见了我们的车子驶入,露出欣喜的笑容。
下车,不期然是冷冽的感觉,我裹紧身上的大衣,有些担忧身子的受损程度。我在看守所,已尽量减少饮食摄入,但大白的凡俗肉身不能做到不吃不喝,而对方为达到目的也不允许我一点也不沾。为了让对方放心,我将体内少量的毒素加以蒸腾,使得毒性浮于表面,以取得他们的信任。不料尽管已是各种小心,营养不足的身子依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
如今的我便是大白本人,这样的伤害,足以让我担忧。
禅房隐在寺庙最里端,光影依稀,岁月寂寥,我推开禅门的手指一滞,门已打开。
杜己任抢先为我开门,室内昏暗,一盏台灯如豆,照着一位斜靠的僧人,薄被横过膝盖,软枕压在腰下,脸色苍黄,眼眶带紫,两颊却似火。
“智尚大师近来气色似有长进!”杜己任首先开口。
智商大师微笑:“施主打了诳语。”
杜己任不以为然地笑笑,将身子让了让,露出身后沉默的我:“你们谈话,我到外面等着。”
“无妨!”我拉住杜己任。
智尚并无异议,起身烹茶,热水注入墨色瓷杯,暖意从手心传来,我突然感觉心安。
“葛景天的情形大约与你有些相似,”智尚重又拢了被,将双腿盖住,“他是人,又非人!”
“此世界与我一样的人必然不存在,但若说相似,大师又何尝不是。”我正色道。
智尚颔首:“是!”
“那智尚大师坐化之日,是升天还是入地?”
“是魂飞魄散!”智尚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是在讲一件与己无关之事。
“如此说来,我倒是比你好。”我有些黯然,“渡劫成功日,便是我升天时。”
“前提是安然渡劫,否则形神俱灭,反而不如我!”
两人相视一笑,尽多争锋消弭于此,说到底,不过都是不惧命运却败于命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