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一百三十六 往事不可追(1 / 1)
我不甚在意,对她而言,天界冷漠,人界无情,只不过有了窦宪的温暖才保持那点善意,虽然出发点都只是为了心上人,但结果却能由己及人,善莫大焉。
“你在此处安心修养,窦宪自有天命,你奈何不了。”我将纱帘放下,夏日的阳光灼热,明晃晃的让人眼花。
女子将藏于身下的双手伸出,光秃秃的手腕上没有任何东西,浮游不由自主的用手去覆盖,被女子推开。
“她的手指都拿去送给达官贵人了。”浮游对我说。
“我虽无力救窦郎,安心却不易。”
“此时我便是让你去杀人,你也做不到了,不安心又能怎样?”我沉声问道。
女子朝我一笑,干枯的容颜如重生,透出重重神秘:“我尚有一招,留着午门那刻。”
“自此回到无知无觉的墨砚,也不论窦宪今后是娶了邓家女还是纳了李家妾。”我呵呵一笑,“倒也痛快!”
“只愿窦郎此生安康,我万死不辞。”
我鼓掌,大笑:“有意思!你怎知他会安康?”
女子神情一滞。
“你拼死相救,留他在这世上报恩无门,相守无人,一世郁郁寡欢,真不知是全了自己,还是救了他”
“我已无路可走,无路可走……”女子喃喃道。
夏日正盛,天牢里的味道十分难闻,我屏息绕过一个个监牢,到了最阴暗处。意气风发的窦中郎,抗击匈奴的大将军,如今蜷缩在稻草堆里,发枯如草,衣衫褴褛,唯有一双眼还带着倔强。
闻到有声音,窦宪的头微微侧过来,又转回去。
“窦中郎看来是不愿见到我了!”我摸了摸脸,邓太傅嫡女邓解语长了一张鹅蛋脸,明眸皓齿,称得上是位美人。
“姑娘是邓家小姐吧!”窦宪微弱的声音传来。
“窦中郎似乎未曾见过我,又怎会一语中的?”
“邓小姐有心了,请了圣上的御旨来天牢,所为何事?”
有心是真,御旨是假,邓小姐也是假。
“来看看那个宁死不愿娶我的中郎将是何等的英雄。”
窦宪微不可闻的叹息:“是我辜负了邓小姐。”
“邓解语”咬牙道:“外面都在传,窦中郎宁愿死也不愿与邓家结亲,为的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
窦宪缓缓从稻草堆里坐起,脸色苍白,双唇干裂,对着“邓解语”道:“女子之心,贵乎相知,不在门庭高低。”
“窦中郎可知那女子为救你,频频出入朝廷显贵之门,听说送的礼不可估价,是世间少有的珍宝,世人都道窦府端得是好门底,竟是个宝藏之地。”
窦宪垂下眼帘:“邓小姐亲涉天牢就是为了告诉我此番牢狱之灾都是琉璃引起?”
“我不过是想告诉你,门当户对是这世界不能逾越的婚配规则,若不是她一番作为,你又岂能越陷越深,永无出头之日呢?”
“我与邓小姐素不相识,不过是朝中一些传闻,邓小姐能来天牢探我,此情此意我心领了,宪已至深渊,配不上太傅门庭,至于方才谈话,我都忘了,请邓小姐回转,天牢污浊,各自珍重。”窦宪重又蜷缩回稻草中。
“难得有情郎,窦中郎杀敌铁骨铮铮,又能侠骨柔情,令人心生敬佩。”终于可以放开嗓门说话,邓家小姐的娇滴滴确实不好学。
窦宪猛然抬头,看到我站在原先的位置,对着他淡淡地笑。
“是你!”
“周琉璃为你耗尽气数,你为她宁死不折,极好!”我赞道。
“她怎么了?”窦仙挣扎着靠近我,隔着手臂粗的木栅栏,他看向我的眼光炯炯有神。
“有我在,她死不了,但也活不了多久,你需尽快脱身,大约还能多见她几面。”我恢复本来面貌,把玩着食指上的玳瑁戒指,像是在说一件无关重要的事情。
“求东家救我!”窦宪毫不犹豫地跪下,明明是盛夏,天牢阴沉地似隆冬,窦宪双膝着地,仰头看我,都是期望。
“你为她跪我,也不算委屈,你可知,她不是常人,而是天界一个墨砚?”
窦宪坚决地回答:“宪不论她是什么,都只是一个为我可以付出生命的女人,我的女人。”
我拍手,赞道:“不错!”
“东家不是普通人,定能救得了琉璃,窦宪已是残躯,若能与琉璃相聚是福气,若不能……”窦宪的语气低下去。
“若不能,便让我舍弃了你,是么?”我问。
“宪的命是琉璃救的!”
“我总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美好的结局才能带来美好的心情,从她引导你敲响海库门的那刻起,你们便与我有了交集,”我摘下玳瑁,“拿着吧,会有用的。”
我回到海库,日子在不紧不慢中悠悠而去,秋日渐渐来了,浮游的好日子结束了,又开始怏怏不快,招待来客的动作都慢了,门前的繁花大多谢了,女子袖着双手倚门遥望,眼光没有聚焦。偶尔一阵风吹过,飘荡的袖口空荡荡的,让人侧目。
前段时间又闹了点事,几个狱卒喝醉了酒把邓太傅之女探望窦宪一事说了出去,邓解语百口莫辩,竟要投环自尽,虽被丫鬟救下,但到底伤了名声,邓太傅告到御前,要严惩窦府言语中伤,否则便要告老还乡。圣上正为窦宪一事与皇后斗气,一怒之下,定了秋后处斩。
长安街人头攒动,有年节的氛围,窦宪在朝中不得人望,欲置他于死地的大有人在,然而这些高层秘闻影响不到民间,作为抵御匈奴的英雄,有更多的百姓携了香烛去祭拜。
人群从海库门口涌过去,隐隐有哭声传来,女子咬着下唇,跌跌撞撞地想要跟出去。秋意浓,槐树的落叶飞得似一只只蝴蝶,粘在女子的衣襟上,她颓然入定,身影单薄地比落叶更轻盈。
午门离着海库有一段距离,我隐在窗下,看阳光点点金黄,浮游强打精神跟着女子,两人相对无言地站立。
听到一阵痛哭声,想着午门的遥远,总疑心是幻听,女子身形一晃,跌坐在地,我将窗户关闭,静坐。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黄昏来临,幽暗的室内渐渐有尘土飞扬,带着点点闪光,光越聚越大,一个人形拼凑出来,女子咽呜着扑过去,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
浮游双目闪着泪光,我不好意思地抚额,竟是不知道如何表示感动。拉着浮游退出房间,两人逛到隔壁的豆腐摊,要来一碗豆腐脑,就着刚出炉的春饼,吃得有滋有味。
夜色沉静,长安城进入夜禁,商铺纷纷打烊,浮游带了几个春饼,随在我身后返回海库。
一进门便被两人跪谢,浮游急忙扶起他俩,将春饼递与窦宪。
“日后作何打算?”我问。
两人相视,窦宪道:“琉璃的身份是周家女,周县远离长安,是个避世的地方。”
我点点头:“她的身体需要休养,你的身份也不宜曝光,经历这一遭,人界的恩怨更要看淡,至于怎么做,全靠你们自己的心性。乘着天黑,我送你们一程。”
“多谢东家,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来生,窦宪与琉璃愿为牛马。”两人搀扶着又要跪。
我虚扶一把,两人跪不下去,只得站起来。
“浮游,把你藏纳起来的灯笼拿出来吧。”我轻声道,“灯笼虽小,内里乾坤无限,愿两位一路顺风。”
点燃蜡烛,红灯笼再度发散出柔和的光芒,光芒罩住相依的两人,渐渐地一起消失了。
“明日将剩下的几个灯笼挂起来吧,秋已来,又是一年冬□□近,给迷路的夜归人一点指路光,也是你的善行。”我一边往里屋走,一边留下话。
浮游在身后懵懂的点头。
我用手指一一触摸七彩琉璃灯,一片片琉璃在指尖滑过,窦宪与女子的故事并没有一个令人欣慰的结局。失去窦宪为将的边塞陷入了与匈奴的拉锯战中,无非是今日我攻入城池,明日你杀我几人,拖拖拉拉中,十几年光阴逝去。
那时,我早已离开海库,将它完全交给浮游打理。长安城日新月异,窦宪午门斩首时数万人围观,明明是身首异处,却在收殓时消失。这件事被当成冤屈的象征,民间和朝廷都陷入无尽的猜想中。
太傅之女邓解语用一条白绫维护了自己的清白,也结束了窦宪的命,却因午门奇案,不过数日,风向移转,舆论喧哗,邓解语在长安城举步维艰,被邓太傅远嫁他乡。
匈奴经过休养生息,举十万兵将攻城,城破日,邓解语在逃难途中路过周县清涟村,借宿在周家,这一夜的震惊难以表述,邓解语逃至长安城,掀开了新的狂风大浪。
朝廷以边塞缺将为由,言明不计前嫌重用窦宪,隐居乡村十几年的窦宪亲眼目睹百姓受苦,早已有从军之心,于是不顾周琉璃劝阻,毅然挂帅出征。永元89年春,汉军大败,窦宪重伤被俘,为免周琉璃伤心,传出消息称其已回长安,与邓解语成亲。周琉璃本已是残躯,悲恸之下,化为原型,由红灯笼托运回到海库,被浮游收藏于我提前留下的木盒中。
92年冬日,窦宪九死一生逃回长安城,我亲自在海库等他寻来,将一块墨砚交与他。当年冬尽日,有人发现多年未曾启用的午门有异样,窦宪怀揣一块七彩墨砚,身首异处躺于此地,斩首处血流如注,翻卷的皮肉尚有热气。
我的手停留在琉璃灯底座,食指一弹,熟悉的回响声,底座应声而落,竟是一块墨砚。
汉朝至今,弹指一挥间,再见面却已物是人非。
墨砚已再无昔日神采,更不能幻化出那个女子,我手中的不过是一件来自天界的极为普通的东西罢了,但在人界,却是无上的珍品。
墙壁上的符咒就是来自墨砚吧,我将墨砚托至眼前:“周琉璃,你我竟是以这种情景再见。”
墨砚无声,我自嘲地一笑,周琉璃不过是人界一个女子,早已死在汉朝的动乱中,而那个从天界逃出来的小小仙器,泯灭了微弱的气息坠落成凡品。曾经有过的一段美好恋情,在时间的长河里甚至击不起涟漪,一眨眼已成往事。那么,七彩石,你可知助你从琢玉殿出逃从天界顺利直落凡尘的人是谁么?
退回到客厅,我又成了那个不懂事却又自以为是的外室所生女,葛夫人开门进来,见我盘着腿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嘴角露出一丝鄙夷。
“喏,这是阿姨给你准备的现金,刚从银行取出来的,”递过来一个黑色塑料袋,我掂了掂重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葛夫人见状也跟着笑,都是慈祥的模样,“小姑娘啊,这钱咱可是说好了的,谁也不告诉,你自己存起来花,要是不够的话,尽管来找阿姨,阿姨最疼漂亮小姑娘了。”
我拎着塑料袋咧嘴笑,不住的点头,一副急于离开的表情。
“去吧去吧,还上学吗?上学就赶紧了,不然要迟到的。”葛夫人似一个和蔼的长辈,一声声在背后叮嘱。
我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不过早上八点,哪家银行已营业?葛夫人应付人的水平着实差了点。想来除了地板下那数不清的纸币,狡兔仍有它窟啊!
十万元对我们双方来说都不是什么大数目,但足够她将我送进监狱,敲诈勒索之罪,对一个没有社会身份的孩子来说,能毁了她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