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九、物是人非(1 / 1)
我张口结舌,起初她确实也无辜,但是后来呢,那个年轻的女同学多无辜,那些受伤的男孩多无辜,还有王老师,如果不是他一力护住,她是要碾杀了所有孩子。我指着睡梦中的王老师,问她:“杀他易如反掌,你为何变幻成这模样来诱引他?”
小夭索性坐在了地上,仰着脸,用手指着傲然:“他说一路东行遇海便止,我以为你居住在海滨,这一路上,我靠着人的血和阳气为生,终于来到了这个临海村庄。这里的环境真好,我感受到了鲜活的灵气,有水处荷花盛开,有树处遍地桔林,起先我很开心,不再杀人,而是靠土地的灵气为生。我在村庄里四处找寻,始终没有你的痕迹,我才明白,他指引我来这里的目的是让我离开贫瘠处,到此处修炼。见不着你,我一腔真诚都空付了,一路辛苦都白受了。既然如此我便无需克制自己,那日我在路上愤怒飞奔,这些鲜美的血液在诱引我,他们奔跑着欢笑着诱惑我,我还忍耐什么呢。我饥渴了多日,原是想干干净净来见你,既然是多此一举,自然要大开杀戒,可是他来阻拦我,护着我的猎物逃跑,便是我的大敌,杀他对他来说太过仁慈,我混迹人界几百年,自然知晓人界的情感才是最大的伤害。”小夭的语句十分平静,似乎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我突然感到阴冷,透骨的冷,眼前一脸无谓的人和那个有着纯真笑意的小夭无法重叠起来。小夭斜眼冷看我一眼,全是讥讽。我骇然往后退一步,傲然在后面接住我。
“我不杀他们我就不能活,弱肉强食不是三界的规则吗?”小夭将矛头对准了傲然,未曾觉察出傲然情绪变化,依然强硬对抗,“你也不过是因着我长得跟她一样而软了心肠,若那日我没有那样一张脸孔,怕是第一时间便遭了灭顶之灾,莫以为我不知道这事实。”
她说着说着,便幻化出了另一个模样,就是六百年前我助他固定的形象,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形,可惜的是,当年令我心生感慨的纯真没有了,代替的是阴狠冷的光芒,几百年生活历练教会她隐藏,但在我们面前,她活得还够长久。
我神情恍惚,面对另一个自己,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指向我的手指透着恨和爱,如此复杂。
龙王虚空一抓,她的手便被捏成拳头,再也不能打开。她愤怒地尖叫,却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对于这种等级的花木妖,龙王是分分钟可灭了她的高高在上。
女子看着自己的拳头,脸色显出了悟的神色来,仰头大笑道:“龙王,你竟如此爱护她,即便只是一张脸相似,你也舍不得下重手,昔年我犯下杀孽,你仍愿渡我,今日我双手鲜血,你亦不忍重罚。可是她知道吗?她知道吗?”
“她知与不知与你无关,你恩将仇报却一定要遭受报应,”傲然并不为所动,只是转头看我,眼神里都是询问。
我对他点点头,表示再等等,我还想进一步弄清事实,许多环节,我似乎并没有连接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成了一个妖堕落的罪魁祸首。
扶着椅子坐下,示意龙王解除对她的压制,看着她怨恨的脸,我轻轻地问:“这六百年你杀过多少无辜的人?”
她默然不语。
“这位女老师的原身你藏匿在了何处?”
她依然不语。
我无所谓,继续问:“你的本身可还在义庄?”
她脸色大变,眼中有尖锐的刺射向我:“你想做什么?毁了它么?”
我淡淡地摇头:“你已经亲手毁了它,无需我动手。你怨我昔日移你到义庄,以致失去玉泥滋养,那你可明白,你不过是意外长成的性命罢了。雪神为留信息与我设玉泥阵,你便是借了这契机开了神识,由此源头说起,你不过是我和雪神造就的妖物,生由我,死亦由我。此外,我移你是为保全你本身,亦是经了你点头,这是你自愿,生死成败也需自己负责,又何必来怨我。”
“哈哈哈哈”,她狂笑着,“是,我该死,我不过是一个低等的妖物,在你们眼里是只蝼蚁,可蝼蚁尚且偷生,你弃我而去,我为求生存有何不可?”
“众生皆可求生,众生生死平等,但你要夺无辜者性命全自己生存,就是对他人的不平等。”对面的人虽有一张相似的脸,却离我越来越远,我已能不受外在蛊惑,清晰对待眼前的女子,“我从未承诺与你一起,何来抛弃一说,三界之中,无论做人为妖还是成仙,皆是个人缘分,靠的是自我修为,你未曾努力,何谈收获!”
她的双眼盯着我,我不以为意,六千年时光,我也在劫难重重中求生存,不自我放弃,不自我轻视,才是修行的最高境界。面对天劫刁难,我以仙资被困肉身,亦积极乐观在尘世里求融合求存在。世界万事,唯己身强,才是最大的依靠。
六百年前你可以不懂,六百年后你不能不懂。可惜,执念迷眼,小夭,我救不了你。
我对龙王颔首,该做的我已做完,不是对小夭的训斥,是自我的强化。所谓关心则乱,小夭是雪神造就,又是我催生出的人形,与我们有缘。天地人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相生相识,我起初为此心生内疚,以致乱了心神,现在想来,不过是天性中良善在起作用。
六百年在人界游荡,纯真的桃花妖沾染了灰尘,也练就了攻击对方弱点的杀招。收获不可谓不大。可惜,尘迷了玲珑心窍。
龙王张开五指,一条小龙在手心翻腾,是君焰,龙王天生火属性的杀招,胜过三味真火,能化一切物和灵。君焰龙首高昂,朝着小夭闪去,却在空中停止,怒睁的龙眼一瞬不瞬,对着眼前两个一模一样的女性一阵龙啸,然后钻回龙王的手掌中。
我眼前的女子已经消失,右手边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着另一个我,洗得发黄的白衬衫配蓝色运动裤,趿一双后跟踩塌的塑料凉鞋,毫无审美观的搭配,却坐出淑女的姿态来,仿佛珠玉满头,华服加身,是长安城内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
这一刻,她就是我,十六岁少女娇嫩的身躯,六千年岁月沉淀的眼神,从里到外,全都是我。
她之前一直盯着我看,故意引发我各种愁绪,为的就是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她模仿地太好了,好到君焰都犹豫了,停止了攻击。
我猛然抓住她的手腕,她也在同一时刻动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像是镜子中的两个人。
我发力捏碎她的骨头,骨折的声音在夜的寂静里特别明显,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依然保持与我同等的神态,甚至连手都未抖一下。
两个叶白对坐,丝毫无破绽。
我看到了龙王锁起的眉头,连他也迷惑了。
我冷笑一声,道:“这等技艺,果真是神通,难怪那只羵羊能迷了我的眼!”
她照样也冷笑着开口说了同一句话。
我心里明白,表面上她似乎与我是同步举止,事实上,她不过是正确揣度到了我心里的变化,模拟了我的动作罢了,甚至,她并未开口说话,借助了我声音的回响,让人产生一模一样的幻觉。
这样的法术需要对人心的诸多观摩和揣测,她也算是用心过了。从我摸过的手腕来看,她的法术极其低微,那么轻易的幻化出于他人丝毫无差的面相与内涵一定是借助了外力,她体内只有助颜玉,却达到这般精细的地步,连君焰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我垂下眼皮,挡住思索的眼神。另一个 “我”也进入了静思的状态。气氛一度凝重起来。
我再度伸手摸了她的手腕,依旧是断裂的,她的法术不足以治愈自己,生为木系花妖,这最起码的自愈疗法都不能产生,她也算是失败的。
但她未曾表现出一丝疼痛的感觉,依旧和我在同步表演。
我们朝着龙王看去,眼神里有一样的内容,然后我听见她也在说:“我不管了,你来收拾残局吧。”
龙王把头转向了我,眼露凶相。
我从椅子上站起,慢慢后退,龙王步步紧逼,我的眼神全是冰冷,所谓骨肉相残,大致是我现在的状况。
君焰从掌心窜出,一路昂首挺胸,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龙王天生的火属性果然霸道,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头发在燃烧,皮肤灼痛难当。
君焰龙跃而来,太过亮眼,我干脆闭上了眼睛。等我睁开眼时,君焰已回归,地上一摊灰烬,里面坠落了一块桃花型的玉器。
龙王把助颜玉捡起来,递过来给我。玉器闪过一道光亮,烫得让我难以把持,我却紧握着这块玉,突然有了脆弱的情感。这块玉自王母手中接过,先是跟着我娘寂寞渡日,目睹了我娘对女儿的思念,后是跟着小夭艰难渡日,目睹了她从天真到邪恶的过程。玉山神器,是有灵的,它完全可以不听从小夭,不过因为我是它主人,它不愿违背我赠送的承诺罢了,或许,它作为美好的神器,不能助主人通往真善美和圆满,却陷在哀思和邪恶中,早已有了回归玉山的思想了吧。
我把助颜玉交到龙王手里,嘱咐他帮我物归原主。
“作为神器,助颜玉遇到小夭,也不能说是坏事,毕竟她开发出了助颜玉潜能,把它从仅为女子驻颜的普通神器提升到了随意助于幻化而不被识破的超能神器,说起来,小夭才是真正懂它的人。”龙王在我身边坐下,静静地开口。
“嗯!”我重重地点头,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若神器能自由择主,必然是愿意跟随全心全意对待它的主人。”神器亦有神识,对于像我这样一再将它赠与他人的主人,大概是极不喜欢的。
“那么,你是决定了?”龙王问。
我再一次点头,不再出声。
今夜一场,故友重逢又成宿敌,生死交战,百年交情一夕成灰,我累了,前所未有的累。
起身隐身而去,便如之前我俩异口同声所说的,我不管了,你来收拾残局吧。把一切交给龙王。
小夭,你很聪明,但是太过聪明,对人心的揣测很犀利,却也太过犀利,我与龙王,友情亲情都有,唯独没有男女私情。我开口说我不管了的时候是无所谓的懒于应付的口气,却是对朋友绝对信任的态度,而你虽学了我的口气,却带着撒娇的小女儿情态。你永远无法知道,几千年的相处,狐仙白洁和龙王傲然哪来的男女之别。
所以我说,在我们面前,你活得还不够长久。
我们便是千年漫长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