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十八、老师不是人(1 / 1)
中考前夕,学校已经放了假。班主任像老妈子一样千叮咛万嘱咐,要求大家都要早点睡啊,养足精神上战场啊之类的话!对着一个班五十几个同学轮番念过来,跟复读机似的。
半夜初睡,枕头都没捂热,一个身影凭空出现在床前,我翻身坐起,一只手抓了被单遮盖,另一只冲着傲然抛出一个枕头表示无言的反抗。妈妈的觉悟还未发展到给我们做睡衣的奢侈阶段,所以我躺在草席上是内裤加背心的撩人身姿,虽然目前这身段在曲线上是差了点,但好歹我是少女。
龙王的声音响起来:“跟我走!”
我心中一凛,龙王的严肃预示了事情的严重性,二话不说,抓了衣裤隐身而去。
王老师的卧室有着青年男子常见的凌乱,袜子和书本在一起作伴,烟蒂和啤酒在玻璃杯里共存。他的身边睡着一个女子,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我一眼便认出了她。那个装老成的新老师,她的头枕在王老师的手上,两人相拥入眠,画面很和谐。但她睡得似乎并不安宁,肩膀一抖一抖的。
这让我忆起了一个画面。
她并不是什么美貌如花的女子,眉目端正罢了,普通地像庄稼地里的稻子,一大片一大片站立着,你怎么能从中挑出一株你几个月前亲手栽下去的。但这个画面我虽是无意看见,却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一日,五大三粗的王老师在操场上失魂落魄的时候,被一个娇小的女老师搂在怀了安慰,那个女老师其实也很害怕,她的肩膀一抖一抖地,却依然给别人依靠。
原来当天的那个人就是这位老师。
王老师因祸得福操场失意情场得意了呀!我心里想着,凑到傲然耳边把她的身份和他们的相识缘分讲了下。
傲然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把身上隐藏的灵力释放出来,刹那间,床上的女子睁开了眼睛。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傲然的灵力是仙的威严,他要肆意挥发,对仙是身份上的表明,对妖是性命上的压迫,但对凡人无效。
可是这个女子却感觉到了。她的眼里流露出警惕和不安,却没有恐惧。那么她该是天界的仙了?
可是不对,即便她是仙,我曾与她近距离接触过,没理由我看不穿她的身份。
傲然现身,对着女子冷冰冰地直视,却保持了安全的距离。我被迫跟着现身。
女子却是看也不看我一眼,盯着傲然的眼神由警惕转为疑惑,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蓄势待发的弦稍稍松弛下来。她坐起来,轻轻问了一声:“当日指点我方向的人可是你?”
哇塞,我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原来是龙王作的孽啊!
我打趣地踩傲然的脚,眼神全是戏谑,挑眉传达信息:情圣,处处有春天啊!
他不动声色避开我的踩踏,伸手揽住我的肩膀,轻声说:“看下去。”
我把大部分体重倚靠在他身上,以看言情剧的心情期待故事发展。
女子依然没多瞧我一眼,她的眼里只有傲然,从王老师的臂膀里钻出来,一个虚空跃到地上,站在我们面前。
我好奇地打量她,看不出幻象,应该就是本尊长相,确实普通啊,龙王的口味那么广泛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这绝不是几日前嘱我用心读书的那个人,气场完全不一样。
“你体内的神器叫驻颜玉,能助女子容颜娇美,但为何能让你变化无常又不露妖气,倒也值得研究下。给你的那个人叫什么?”傲然的语气依旧冰冷,不似跟情人之间的对话。
女子哼了一声:“那一日你便问过,我也答过,今日又问,如此不信,难道是我欺骗你过么?”
“因为助颜玉的主人便在你面前,你却不认得!”傲然的声音很轻,却沉重的响在我心里。
我看到女子的脸色大变,她第一次把眼光投向了我,蕴含了太多的情感,震惊喜悦怨恨,杂糅的情绪复杂难料,我一时也被震住了。
助颜玉是玉山神器,王母赠我的成人礼,能助女子美颜,一直是我娘的珍爱,娘去了后,我便带在身上。几百年前,我与一桃花妖相遇,见她纯真可爱,便将助颜玉赠与她,以她当时修为,这玉是能助她早日修出人形。
难道眼前的女子便是小夭。
桃花妖一贯以清新脱俗著称,容貌更是无上的艳丽,眼前女子这皮囊太过普通,定是幻象,可为何我看不透她的本身呢。
女子向我扑过来两步,便被傲然凌空弹开,撞在墙上。我看得出傲然的力道,并无重击她的恶意,可是她的嘴角却流出了血迹。南宋至今已有600余年,一个600年的妖不应该这么弱。
“小夭?”我不确定地呼唤她。
她朝着我看,眼神是悲伤和疼痛,我心惊极了。这眼神,为何像是被遗弃的小狗。我与她之间,言深交浅,我自认是善待她的,不仅赐她与我相同的人形,还赠了助颜玉以助修行。除此之外,我不曾记得对她有何承诺。
女子从墙边站直,凄凉的望着我,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当日你将我移到深山恶水边,今日更是连真容也不露与我看,你这是在逃避自己犯下的罪恶吗?”
“我、我、我对你何曾做过不良之事?”我突然结巴起来,在这样悲伤痛苦的攻击下,渐渐崩溃。
她的眼神越发悲苦,颤抖着身子,纤细身躯似是托不起情绪的重力,她一点点弯曲,我看到透明的泪从眼眶滚落,砸在地板上,开出一朵朵桃花。桃花里是600年的似水光阴。
义庄所在地必然是人烟稀少处,人烟稀少的前提便是此处山穷水尽,是被遗弃的贫瘠和偏僻。可惜我和小夭都不懂。
我要弄塌桃心区以吸引官府目光,为保全小夭的本身而将其移植她处。对我而言,哪处土不养怪,何处山不出妖,修为这东西,靠的还是努力。所以,对于选址何处移栽有些随意。
小夭天真无知,对自己本身种到哪也是毫无异议。
次年春,桃树在义庄边朵朵怒放,引来观者称奇。不料这种奇观的代价是一季耗尽了石多土少的山地所有能源。桃树一年年衰弱下去,直到枝枯叶瘦。
小夭的人形有助颜玉维持,但修为毫无进展。
她因无人指点,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只顾终日和一些修为低下的妖精们玩耍。同时,她也在等待一个人,那个人是她第一个朋友,待她极好,送她神玉,满足她的愿望,虽然许久未见,但她相信,那个人未来辞行,便代表不曾离开,终会回来带她一起走。
十余载的岁月一晃而过,眼见得那些玩伴日渐强壮起来,她却原地踏步。终于觉得异样时,她回到本身找原因。
义庄边的桃树在春日枝叶稀少,不见一个花苞,凡人的眼里大概有种嶙峋的美,却是衰竭的征兆。小夭急了,漫山遍野找寻沃土,搬来埋在根部,然而根须吸收的很少。
她是从玉泥上长起来的,是雪神造就的神识,凡间的泥土不是她所需。
她却不明白。听闻人间有种叫肥料的东西,便跑来集市强抢。一入人间,她的美貌成了惹祸的根源,几个浪荡子一路尾随她到了义庄,荒山野岭的争斗中,她失手杀了其中一个,热血淋入土地,很快就不见了,她感觉到本身的兴奋,这是不输于玉泥的滋养。
妖物吃人的事件传出后,义庄偶尔有道士背了各种法器而来,奇怪的是,他们并未感受到任何妖气,更无人理会那株长错地方的瘦的要死的桃树。却经常有道士莫名其妙消失在义庄。
小夭就靠着这些人的血液度过了许多日月。冬日的深山,她缩在料峭的枝头仰望苍穹,那里有个神仙对她有生育之恩,她从脖子里摸出一条链子,上面缀着一片桃叶,绘着一个神色冰冷的女子在莲叶上舞蹈。那么多年的等候,她终于明白,她等的人不会再来。
然后她看到一片云遮了月,不仅遮了月,更是迅速逼近她,她站起来,多年被调戏和追杀养成了她敏锐的防备心,对着那片不正常的云,她不动声色一点点渗透回本身。
一只手抓了她的头把她从本身里扯了出来。
月光被云层挡了,夜黑得那么了无生趣,这个男子却像是会发光,一张脸好看得比月光还醉人,却又通体严肃,小夭想起人间那些庙宇,塑造的神仙形象该不会是照着这个做的吧?但塑像端庄且严肃,像大家都欠了他多年恩情似的,可俯视她的男子虽然清冷疏淡,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态,眼中却像自然而然就含着那么一味笑,一身白衣不尽是风流的韵味。
直觉中,小夭认为对方没有恶意。
男子把小夭放回枝头,问她:“你的体内应该有助颜玉,给你的那个人叫什么?”
小夭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她的名字,这个被她等候了数十年的人居然未曾留下过姓名,这个被她寄予厚望能够带她海角天涯的人居然是个无名无姓的陌生人,茫茫世界,她们原来未曾交集。
“你明明是妖,却毫无妖气,定是有番奇缘,她肯赠玉与你,也是你的缘分,你身负杀孽,虽是被逼,但杀戒已开,恐难成大器,你今夜启程吧,一路往东而去,遇海便止,莫再造杀孽。”男子的声音厚重沉郁,如梦似幻地入了小夭的耳,她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只觉得在男子的手掌下通体舒泰,似有暖流在奔腾,渐渐抵不住这种惬意,合眼睡了过去。
在暖阳中醒来,却是数十年来最安逸的一次熟睡。她跳下枝头,潇洒东去。
桃花谢了,故事便在此终结。
看桃花中的故事,美丽的主人公是我的样子,便觉得是在看自己的人生。
傲然见我一直沉默,眼神里渐渐有了哀伤,他伸手打破桃花迷障,将我拉回现实。
我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子,找不到当年那种纯真的感觉,耳边却回响起她欲为我硬闯玉泥阵时焦急的喊叫声,她在一声声喊我前辈,前辈。自始至终,我确实未曾告知她姓名,也未曾与她辞行。
我靠近她,她警惕地后退,我只能苦笑。虚空一抓,一片桃叶从她脖颈处跳跃出来,叶脉清晰,色泽已是枯黄,离开枝头六百余年,保存的这么完整,小夭是极在乎这片叶子,用了灵力去滋养。
看出我的心思,她急得一跳,用手捂住桃叶,遮盖了叶片上旋转的女子清丽的舞姿,可惜了,以她的修为,如何保得住本仙要毁灭的东西。雪神是纯洁的象征,我容不得她藏身于罪孽中。
小夭感觉到了手掌中的异样,开打掌心,却只见一片苍黄的枯叶,如同秋霜骤起的日子里任何一颗桃树下毫无生命的飘零。舞蹈的女子不复存在,唯见叶脉卷曲。
小夭一声尖叫,大颗的眼珠从眼眶滚落,她颤抖的指尖触碰到桃叶,无声的脆响在彼此心底奏起,叶片碎成粉末,融化在她的掌心处。
她无助地哭泣,慢慢地弯腰,缩成一团,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心慌张起来,用这样的哭声宣泄对我的愤怒,难道我又做错了吗?我只不过是不愿意雪神被她玷污罢了。这么多条人命,这么多鲜血,她用别人的命来延续自己的命,用他人的血来暖自己的冷,是她做错了,不是我。
龙王的声音清冷,传到我我耳边时,有不现实的感觉:“既是给你指了路,为何迟迟不来?”
女子哈了一声,却毫无喜悦之意:“我怎么来,我既不是仙,也非高深的妖,就凭着微弱法术的身躯,如何走得完着千里路程。”
随后又是凄惨的语调:“你既给我指了路,为何又放任我自生自灭,你与她,果真是一路人啊!”
“因此你便可以随意杀人,杀那些比你更弱小的人?这是你的生存之道么?”龙王的手轻轻揽着我的肩膀,语气里有风雨欲来的前奏。
“你杀恶人便也罢了,为何要滥杀无辜呢!”我痛心地看着她,若只是杀些罪有应得的,罪孽便不会这么深。
“何为无辜?我才是无辜?”小夭抬起头,满脸泪痕的脆弱里都是无辜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