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是梦还是真(1 / 1)
我已经在这里看着雪神舞了半个时辰,屈指算来,泉州该有大半月的飞雪了。雪神做的是婆娑舞,佛说,婆娑即为堪忍,“娑婆世界”的众生罪业深重,必须忍受种种烦恼苦难,天帝这是让下界众生忍受雪灾之苦,然后超越。以我往昔对雪神舞的了解,这并不是最严重的灭世舞,却是最难经历的受罪舞。这泉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雪神并没有停息的意思,对于我在此的长久等待,她一如往常并无回应。我想起多年前,我和雪神的交往与交谈,那时的她,性格可比如今柔和。直到现在,我也未能明白,几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变故,让雪神年年只是冬日现身,而明明是千万年的旧面貌,为何会做新人来的模样。
神仙这东西,只要不上灭仙台自戕,便有几乎永恒的寿命,她倒是有花样,消失几个月,便以新人的羞涩出现,对青山故人全都陌生了。
对于这样的剧情,原本我该腻烦的,却始终坚持着。我的仙资早已明确,不过是等着时间和那必然要来的天劫。我在各处混着,蹉跎漫长的岁月。然而正是这样的现实让我无奈,在妖界我是仙的天资,在仙界我是妖的本身。白狐化仙,是一件美谈,但也仅仅只是如此。我发现自己融不进任何的群体,青丘视我为仙,尊荣光耀,却不给我应有的情谊,仙人视我为妖,即便天定仙缘,也是妖的出身,总归要被比较。那是无人可谈及的寂寞和冷遇,是一把无形的刀,剔除你的热情和欢乐,那些弯腰屈膝和谈笑风生的背后,是对你的客套和冷漠,让你明白自己的异样。
几千年光阴,我只逢见一个,莲花的出身,花妖的本质,天仙的命格,在如此尊贵的天界做了另一个异样的存在。端着不同的神态,底下却是相同的本质,那年,只不过遥遥一见,你我就已知心。
南宋150多年的江山,于我的长寿无疆只是片刻的繁盛。然而这小小泉州城却让你停不下旋转的脚尖,那我便下去替你了了这琐事,好省出光阴,看一看你熟悉的容颜里陌生的冷漠。
是夜,雪压青松的断裂声一再响起,叶知府在满腹忧愁中逐渐入眠。耳边听到喊冤声。
“冤枉啊!冤枉啊!嘶嘶嘶……”各种嘈杂的声音。
“谁?何人喊冤,只管诉来,由本官替你伸冤!”生平最听不得喊冤,即便有不正常的感觉,叶知府依然大声询问。
画面在混沌中显现,是西郊桃林,满坑的牲畜都活了过来,鸡鸭羊牛的骨架自动拼在一起,都立了起来,聚集在一处,做出磕头的模样,可是头呢,头都断在地上,却仍在喊着,冤枉啊,冤枉啊。
叶知府皱了眉头看着,冤枉什么,不过是些牲畜啊!
场面一转,是一些人模人样的东西,披着素纱,衣襟整齐,却是个狗头的样子,瞪大流血的双眼,几十只林立在面前,哭喊着,死得惨啊,惨啊。一声声冷进骨子里去。
叶知府骇得连连后退,仍旧厉声问道:“冤?冤什么?惨?惨什么?告诉本官,为尔等伸冤!”
“冤死啊,冤死啊……”狗头们齐声悲泣,像被指挥的合唱。
“本官可做主,你等莫要作祟!”叶知府惊恐着,却依然坚持着。
突然地动山摇,西郊要整个塌陷的样子。却是被摇醒,夫人徐氏在一旁焦急呼唤着:“夫君、夫君!”
叶知府从梦中跌出来,大汗淋漓,张舞着双手,咄咄逼人地对着夫人呵斥:“为何诉冤,冤在何处!”
“夫君,是我,你醒醒,醒醒,你做梦了,是梦,是梦!”徐氏抓住叶知府的肩膀,用力摇晃,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叶知府一个打挺从床上坐起,慢慢从混沌中转醒过来,看到了身边的徐氏,鬒发如云,散在两肩,是被人拂乱的神态,他也顾不得致歉,拥了夫人,强自镇定。
“夫君是入了梦靥了吧。”徐氏轻声细语安慰,“醒过来便好,是白日里太过操劳了。”
“让夫人担心了。”叶知府已经镇定下来,想来也不过是个梦罢了,这世道险恶,哪个现实不比梦境更艰辛,便长长吁了一口气,对徐氏说,“扰了夫人好梦,我没事了,睡吧。”
两人复又躺下,徐氏终究不放心,将手抱了叶知府的臂膀,依偎着他。叶知府感受了她的心意,拍拍她的手,说道:“放心,睡吧。”
两人的心思都很重,以为睡不过去了,却在几个鼻息间又酣然入眠。也不知睡了多久,这一夜雪光照窗,竟亮得跟清晨似的,真到了晨时,却被混淆了。
叶知府醒转过来,看看身边人,发现巾枕已空,莫不是东方已白,夫人操持家中事务去了。叶知府下得床来,看到桌子底下的檀香,微微光亮,看上去竟还遗留了三分之一的长度,这是苏州城姚氏最有名的一夜香,戌时燃起,卯时自灭,正是十二个时辰的一半,贯穿一夜。姚氏的一夜香之所以有名,是其分量控制及其巧妙,每个时辰燃完多少长度,都是可计算的。照这样子估计,现在最多也不过是寅时,夫人去哪了?顺手抓了床头的披风,叶知府推门而出,想要寻一下夫人。
门外一片开阔,漫天飞雪笼盖大地,那些冬青和松树,都被罩在了雪白下,竟平得跟野外似的。
叶知府猛然一惊,野外,这分明是西郊入桃园途中的景色,他往后一个踉跄,欲要扶一下门框,手扑了一个空,寒意直灌袖口,转身一看,哪来的门框,整个府邸都消失了,天宽地阔,天寒地冻,他独自罩一件风衣站在旷野里簌簌发抖。
莫不是又入了梦境?可这梦境,也太真实了!
叶知府裹紧风衣,深一脚浅一脚往桃园走去,这西郊的雪积得极深,每一脚都陷到膝盖,真是步步维艰,可是,像是有什么在呼唤,他只能一步不停地艰难往前,那条单薄的睡裤湿得彻底,贴在腿上,比□□更冰冷。
塌陷区落入视线时,已经被雪埋平了,不过是一块地势稍矮的区域罢了,被遮盖的罪恶仿佛不曾发生过。白日所见历历在目,叶知府站在塌陷边缘,目光放去,却是坚定和平静。
“你居然不怕,看来你真是个清官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在空旷里响起,卷起飞雪直扑叶知府的脸面。
叶知府用披风挡了脸,对着空无大声训斥:“大胆,有冤诉冤,有仇诉仇,凭你是鬼是怪,都得给本官现形。”
风停了,雪寂寂地下,压得光秃的桃枝脆生生折断,咔嚓一声,叶知府的头皮跟着一紧。要说不怕,那是装的。这样的诡异,这样的莫名,这样的未知,生死难叵的走向,是梦非梦的场景,人鬼不分的存在,都超越了对事件的认知。但是他又是无畏的,为官几任,鞠躬尽瘁,尤其是对泉州百姓,他自信品德无亏。
寂静了良久。
塌陷的中心似乎有东西在拱动,翻开厚厚的积雪,一点点钻出来。风雪又起,怒吼着,压倒式地扑过来,叶知府在风雪里摇摇晃晃,眼睛勉强眯成一条缝,却依然直视那异样的出现。
一个小女孩的头颅冒出来,不过十岁左右,绾着双髻,圆圆的脸颊有着红润的色彩,唇瓣粉嫩,只是这样一看,该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娃,叶知府的脑海里突然忆起一句诗来,两两青螺绾额旁,粉粉桃花缀樱唇。这该是某个诗人对着自己的女儿在春日暖阳里写就的美好诗篇吧,可是这样的一个心头宝贝,却被埋在土里,在冬日的冷冽里,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破土而出,惊吓了一个受百姓爱戴的好官。
女孩继续出土,褴褛的衣衫,破碎的鞋袜,丝丝条条挂在孩子的身躯上,让人看了心酸,叶知府忍不住将披风取下,披在了女孩的身上,手指微微触到,那些破衣烂衫竟化作一陈烟,飘散开来,不过是一点细小的尘土,居然有膨胀的感觉,轰隆一声响动,化作烟雾绕了两人,然后沙啦沙啦坠落在雪地上。叶知府还是没能坚持住,被这么戏剧化的表现方式吓到了。仿若刚碰到的不是一个女孩,而是触手便爆的炸弹。
女孩的衣裳全部化为灰烬,□□的罩在一件披风下,幸而叶知府高大,披风盖住了女孩的全身,甚至拖在雪地上。但这毕竟是陌生的女性,叶知府还是后退了几步,只是望着女孩的脸,极力平静自己的心情。
“大人,民女冤枉啊……”一唱三叹的开腔。
怎么是高甲戏的唱腔,这是哪出呢?
叶知府神情恍惚起来,仿若坐在连升三元的戏院,看着旦角在那里活泼泼地唱,扭捏捏地动,唢呐声震耳欲聋,喝彩声盈耳高亢。这是一出什么样的戏?
画面就出来了,色彩极为浓厚。
官商勾结,强抢民女,杀人灭口,灭绝全家,含冤而死、惨无人道,惨无人道啊……
“我便是想与他相干,他又怎知我情深不能移,我等他三年又三载,也是个心头甜蜜有期盼,不料黄郎竟是狠心人,贪我美色毁我清白,知府作伥狠过虎狼,一朝计定人马出动,抢我人、杀我亲、霸我财、烧我房,毁我家,毁我家啊毁我家,毁我家……”
血,淋漓的鲜血,随着唱词从女孩的嘴里流出来,澎湃汹涌,顷刻染红了白雪,置叶知府于血海之中。
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惊吓,从心头汹涌而起,叶知府似要顿足,却不够力道,人倒在了血海里,瞬间被淹没。他的耳听不见,口张不开,鼻不通气,绝望的窒息铺天盖地。
一双手从上而下捞起他,惨白纤细,正是那女孩的手,一把掐住他的右膀,冰冷坚硬,他的肩膀传来硬生生的疼痛。叶知府莫名忆起一些童年趣事,少小在盐塘,滩涂上全是蟹洞,可是这些家伙太警惕,一有风吹草动就窜回洞里,很难逮到,儿时顽皮,他便躲在一旁,等着蟹出洞,用石头砸,砸得蟹或昏或死再下去抓,有时候准头不够,只是把蟹砸蒙,刚要去抓,被清醒过来的蟹用鳌钳住,偶尔还被夹出血来,竖着伤指哭着给母亲看。就是这样硬生生的疼痛,可儿时的回忆啊,那是多么美好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