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无主孤坟的秘密（1 / 1）
深夜潜入宗室祠堂，在经年尘埃中摸索，头顶悬着数不清的牌匾，见证这个姓氏的兴旺。盐塘自古蛮荒，昔年我来时，这里尚是一片天然滩涂，晋永嘉年间，皇室内讧，由争权演变为八王之乱，战火遍及中原。永嘉五年，匈奴刘渊乘机起兵反晋，其族弟刘曜攻入洛阳，西晋灭亡。晋室遗族仓皇南逃，最后在建康重建政权，史称东晋。在永嘉之乱中，中原士族纷纷南奔，并有大量百姓逃难过江，先后有近百万人之多，在这次南迁浪潮中，中原族人当有不少移居到此。沧海桑田，族人在此地安稳度日迅速壮大，逼退东海数十里，截下更多滩涂，以此靠水吃水，将根扎稳。
如今，这里已成为一个大家族，仅同姓族人便达万人。朝代更替，也出过几个文人几个官员，在人生光芒最盛时，有家族出面制作了牌匾，高悬于宗室祠堂的木梁上。一千六百多年来，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木头层层叠叠在族人的香火供奉里，如今人面已去，唯有这昔年荣耀还高悬着，在族人敬重的目光濡养下，经年闪亮，让每一个踏足于此的人都感到莫名的敬意。每年三月三，祠堂祭奠，曾经的那个我匍匐在众多族人之间，偷偷仰脸去望，幻想着那样的荣光是否也有属于自己的一刻。
族谱是新修订的，躺在老楠树匣子里，沉静古朴，明亮的黄色封面，墨色大字写着《叶氏宗谱》，这年代，会写这么一笔苍劲毛笔字的人，怕是有了一定年岁了吧。
用手轻轻打开族谱，一股墨香扑鼻而来，带着无法言说的情绪，我被莫名的情感蛊惑着去寻找自己的名字，身体的情绪又泛滥出来，牵动了我心底那点柔软。翻了许久，终于在男人的名下找到两个蝇头大小的字，叶志庆之女叶白，生于某年。仅此而已，若没有重大变故，这应该就是我一生的浓缩了吧。
听老一辈讲过，那七座坟可能是宋时才子家族之墓。古老宋朝的故事、族谱留名的才子、没有香火的野坟，这么多线索综合起来，倒也不算难找，在二十七页看到了，叶氏第三房先祖叶茂公之后，数十世枝繁叶茂后突然一支凋零，空白了小半个页面，就是他了。我用手敲了敲这个名字，叶世鹏，盐塘叶氏三房三十二世孙，少有才名，授承事郎，以龙图阁学士致仕，卒于盐塘，赐谥号忠文，有《杜陵诗史》、《尚书解》、《春秋解》等著作传世。
东海往西二三十里，岐山脚下，有村繁盛，名曰盐塘，村中一条明净的河水直通东海，将一村隔为两半，叫做梅河。村南峰峦耸立，山青水秀，风光秀丽，村头有一口古井，泉清味甘，井畔有修竹数百竿，正是叶世鹏家门所对。
世鹏生有异兆，其母夜寐，梦行于花团锦簇中，见一树花开得妖娆，便上前观看，却见那树花在面前结成团状，冲着她迎面飞来，她躲闪不及，正中腹部。次月，其母验证有身孕。世鹏从小日诵数千言，少有才名。由于秦桧把持着科举的取舍大权，世鹏因直言而被排斥。四十七岁才授承事郎，乾道元年起知泉州，任内重视农田水利，爱民如子，乾道六年闰五月，泉州任满之日，“父老儿童攀辕者不计其数，公亦为之垂涕”，泉人为立生祠。世鹏一生为官清廉，回祖籍后更是疏财仗义，以致老死家中，无力归葬。其在文坛上亦有佳作，计有诗一千七百多首、赋七篇、奏议四十六篇。
其父有兄长七人，开枝散叶，都是大户人家，唯其父仅出一子，世鹏娶泉州望族之女为妻，一生亦无所出。妻在时尚能理财，可为小康之家，妻死后，仅三忠仆不离不弃，却是财物疏尽，一无所有。村中族人感其恩德，集资发散，葬入父母坟墓之侧。七座坟，父一、母一、妻一、己一、奴仆三。家道中落，葬后无子，便是荒凉了。时过境迁，便是原本村头最繁华的景色，也成了荒芜的郊外风光，昔年惊才绝艳的人，化作白色森森的骨，这七座坟和当年的人早已淹没在时光里，再无人记得。
我徘徊在曾经坟墓所在地，目光穿透黑夜的浓稠，忆起了一些往事。
《南安县志》说：“泉州气候燠多寒少，故古有温陵之称。”泉州地处高阜，其气独温，四季不显。然而南宋乾道五年冬，泉州异象，大雪成灾，百姓被困城中，贫者有冻死，富者亦饥寒。
我在远离尘世的高处，琼楼玉宇的雪神殿里，看一个白衣女子在冰雕的莲叶上翩翩起舞，她的眉眼全是默然的冷，白到透明的肌肤，仿佛冰雪雕琢，连满头发丝都是晶莹的白，像春蚕的丝。她是雪神，雪之神，掌管三界冰雪。
雪神是个美丽的女子，冰雪的化身，对于人界来说，她每年随着冰雪来临，又随着冰雪消融。来的时候，她在雪莲池每张叶片上舞动各种姿态，时快时慢时劲时柔，消的时候无人知晓她在何处寄放身躯。于是下界随着她的来来去去四季轮回，也随着她的舞蹈决定是雪缀红梅的美景还是千里冰封的灾难。
对于天界来说，雪神是一个传说。雪神殿是她的宫殿，自成仙以来，她便未曾踏出殿门。冬来日，她遵天命布雪行霜，冬日去，便在殿内打坐修行。
许多时刻，我都会在雪神殿游荡，这冰雕雪砌的楼宇，有着通透的纯净，但过冷的温度，令所有神仙在远处驻足。仙鸟在空中绕道飞翔，唯恐冻伤了美丽的翅膀，奇花异草也不肯伸进枝蔓，唯有满池冰做的莲花毫无芳香地独艳。天上万千仙人，都道雪神殿过冷，雪神本尊更冷。会来的，只不过我这一个妖罢了。幸好我是这么个妖界至尊，天定仙格的奇葩，多少神仙惹不起的魔头角色，否则，我宾至如归的神态，怕要给雪神殿增添更多的流言和疏离。幸而，我不在意这些，雪神更不在意。
我斜靠在冰柱上神游天外良久，她依然还在同一片莲叶上做着急迫的旋转，我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那片莲叶覆盖的下界范围。是泉州啊！
我也曾听闻，泉州知府是难得的清官，文人出身，却不排斥鬼神，廉洁于症，亦敬重于天，因着他的品行和才能，泉州经年盘旋于空的晦暗得以晴朗。如今的泉州城，民风淳朴，百姓安康，受辖仙官亦被尊奉于智者寺享人间繁盛烟火，在天帝面前也是极力夸了地方官的好。天帝赞许之余，也曾许偌泉州十年清平。莫非十年光阴已过，还是我的八卦来源渠道不正？
又呆望着雪神转了无数个圈，我终于乏了，年年就是来做几场舞蹈，在空荡荡的雪神殿袅娜多姿，无喝彩、无掌声，甚至无旁观，又是何必呢。
雪神，你在想什么？我做了你几千年故友，却在这几百年年年扮演新交，时间于你我虽不是问题，可是情感呢？
泉州府衙内，知府大人站在檐下，眺首苍穹，只见雪大如掌，一片片埋了他的子民，他的眼里满是压抑的忧郁。转身看向在府衙内等候的众人，同知和通判一左一右随在他的身后，各个眉头锁得极深，都是操心疲倦之态。教授和训导也都来了，一老一少在门口肃然不言，这苍生不幸之事，连负责教育之事的两位官员都忧心忡忡，叶知府心中颇有感慨。
这是冬雪成灾以来第五次知府衙门官员的集中会议，每一次都能集众人智慧想出一些良方，最大限度拯救一些人，挽回一些事。天灾之时，人能同心，也是一种温暖。他郑重地点点头，让各位就坐。
刚坐下来，驿丞王达推门而入，冷冽的寒风夹着雪花乘虚而入，在这缺少炭火加温的办公场所横冲直撞，直逼得门口的老教授一阵发抖。
王驿丞颤抖着双唇，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却不是因为冷，是他要报告的事情太惊悚。
“大人，大人，小的有要事禀报。“王驿丞弓着身子，仿佛脊柱已弯。
叶知府在牙缝里倒吸一口气，控制着力度，怕引起这屋内大大小小官员的恐慌，灾难之年的要事，怎会是喜事！
王驿丞继续说：“小的昨夜因等待一份急件，宿在驿站，大约在凌晨时分，西郊桃花林护林人赵一科敲响驿站大门，拉了小的去桃花林。”
王驿丞紧了紧双肩，兀自镇定了一下，接着说，“桃花林中心那片地塌陷下去，下面却是一个乱葬群，全是白骨。”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王驿丞似乎想到了什么，抖地更加厉害。
“小的也算是胆大的，凑进去看了看，坑里一具棺材也没有，尸骨也堆的没个形状，好像是死前被分解过，随意埋进去的。”
同知马博问道：“王驿丞说的是西郊桃花开得最艳丽的桃心区？”
“是的，马大人，正是桃心区，那里的二十几株桃树年年争奇斗艳，开得早，谢得晚。”王驿丞的脸发青，深吸了一口气，压着胃里翻江倒海的痛苦，“可是谁能想得到，这些桃花如此美丽，却是种在尸骨之上。各位大人，小的如果没有看到，是不敢胡说的，桃树的根须直接扎进了尸骨里，是靠这些尸骨腐气长起来的啊！”
“啊！”各种惊吓声响起。
叶知府一个箭步冲到王驿丞身边，揪住他的领口，眦眼欲裂；“你说什么？”
王驿丞吓得欲要跪地，却被叶知府拉住衣领，就这样挂在叶知府的身上。
身边的教授和同训上来扶起王驿丞，拖着软成泥样的他坐上椅子，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上下级礼仪，两位掌管教育的官员也是一屁股坐下去，面色死灰。
泉州的自然景观可以“青山、绿海、红壤、白石”八字概括之。襟山带海，景象壮丽，很有旅游价值。然则“四序有花长见雨”才是泉州最负盛名之处，为了最大限度开发泉州旅游资源，叶知府到任之初便利用泉州风土大做文章，其中之一便是西郊桃花林。
数十里桃林，一季争奇斗艳，远眺粉成阵，近观白中透，游人入内，绕绿堤，拂嫩叶，穿□□，风送阵阵香。而最为奇特的是，当初种植桃花，只是按照植物种植密度随意安排，也好做出天然生长的模样，对于桃树也未做出挑选。而然，处于中心地带的桃树明显健壮于其他，甚至连花都开得更艳丽。大家都只当是一种吉像，报告时加了些阿谀，文人雅士多了些素材，都说是叶知府的福气显灵。叶世鹏虽是清官，对于这样的名声美谈还是愿意接受的。于是乎，这样的奇观成了传颂传奇。
桃花谢，桃子熟，六月份的泉州有各色桃果可供品尝，叶知府更是思想奇妙，开放桃园，来采摘的众人，只需在山上智者寺里捐个香火钱，便可放开肚皮去吃，当然只能吃，不能带走。至于如何证明你是否捐过香火钱，那便是考虑你神明之敬心的时候，并不归府衙管。不管如何，年年桃林都给智者寺带来了丰厚的香火钱，将一小小寺庙翻修扩建成举国闻名的大寺庙。
这些都只是叶知府在泉州的丰功伟绩之一，却也是他最看重的举措之一。
而如今，桃林下藏着一个乱葬坑，许是一个惊天的秘密隐于此处。泉州人赏了多年桃花，赏的是罪恶之景，泉州人吃了无数桃子，吃的是血肉浇灌的果实，这要骇到多少人，引发多大的社会动荡。
难道这漫天飞雪，飞的是冤情？
知府衙内的人随着叶知府在饕风虐雪中前往西郊，消息已被封锁，幸亏是这样的天气，基本杜绝了游人的可能。虽然已从驿丞的描述中窥见一二，但是现场的景象还是让泉州最重要的几位领导人震惊。
所谓的桃心区虽只得20余株桃树，依照树木种植密度，约是一亩的面积。然而，这一亩的地方几乎都塌陷下去，树根杂着泥土落在尸骨上，雪下得太大，又被遮盖了一部分，黑白分明，更显得凄惨。三名仵作已经下到坑去，在那里抱出一些骨头来研究。
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埋葬，居然没有尸臭，眼尖的人也看出来了，全是森森白骨，没有肉身腐烂的情景。
仵作之首徐贤对着骨头观察了一下，突然面露微笑，对着协从的两名仵作说了什么，三人头凑在一起，摆弄了几下骨头，丢下不管，又往下刨了几根，如此往复了几次，像是肯定了什么。
徐贤在捕快的协助下爬上坑，面色由原先的铁青转为正常，向叶知府汇报：“大人，此坑所葬之骨，应不是人类之物，小的以为，该是些动物的尸骨！”
此言一出，满场紧张的氛围顿时消融，这漫天飞雪似乎也俏丽起来，轻轻飞舞着，粘在人的鼻尖上，也显得不那么冰冷。
叶知府叮嘱仵作和捕头仔细勘察现场，带了几位属下先行离去。此事便只当成一个小插曲搁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