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1 / 1)
衣服最后是托魏潇还回去的。
成玲摸了摸面料,是真丝的,没敢用肥皂洗,滴了几滴专业洗涤液揉了揉,晾干叠好,拿了个看上去不那么寒碜的塑料袋装起来。
酒窑,她是不会再去了。
不论雅致的闲趣,还是自由散漫的生活,都只能想想,这一天她拿腔拿调端着架子融入得很吃力,这份吃力还并不因为他们难相处。
她喝不惯普洱,觉得硬灌会糟蹋好茶,他们就给她换茉莉花茶,剥柚子、吃桃子、炸西瓜汁。
他们热情又体贴,炽烈又纯粹,和魏潇一样,是一群善良的好人。可总觉得中间隔着那么一层,那就是有条件过这种日子和没资本过这种日子的差别。
倒也不能说她不自信。
反而在她内心深处,那根独属于女孩的傲骨挺拔又坚韧,不用像他人展示证明,却又真切存在,是比原则还要强烈的意志,超越情感却忠于内心,也就使得身上既有女孩的灵动柔软,又迷惘难言的青春困惑和蓬勃的朝气。
从酒窑回来以后,魏潇就陷入了娇俏的花痴模式,原因在于萧寅同意收她做女朋友了。
此后每天必和萧寅电联,白天去自习室前打一个,晚上消完食打一个。
萧寅忙,魏潇也要复习备考,两个人碰不着面,就在手机里聊天,明明一天下来也说不上几句话,断断续续二十来条信息,就能让她开心得手舞足蹈。
她按捺不住心里的冲动,私下跟成玲说:“玲啊,你跟我说要矜持,不要那么主动,所以我晾了他一会儿没有告白,做陶艺的时候我看他沾满手泥腾不出手就给他擦了擦汗,他没躲。”
“后来你猜怎么着?他在门口放风的时候我去找他,他突然问我是不是喜欢他。我当然得摇头啊,没想到他笑了说,你这样很可能失去一个男朋友。我狠狠掐了自己两把啊,没做梦!”
成玲自然祝福她,可也免不了多想。
那晚是萧寅开车把她们俩送回来的,她上楼上到二楼,透过窗子看到两人在楼下说话,决定停下来在人品上给魏潇把关。
萧寅给魏潇敲手机号,模样不亲不疏,也没有越矩的行为,作风看上去很正派,再结合萧寅来接她们时的表现,成玲总觉得魏潇有些夸大其辞。
她淡定是真的,细腻敏感也是真的,总觉得魏潇是怕她跟自己抢萧寅才故意做给她看的,尤其是魏潇想方设法要把她和江海阔凑一对儿这种感觉日渐强烈的时候。
可再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有那么点自私狭隘。
看着魏潇那么认真投入她有些埋怨自己,到底还是相信好友不是为了排除异己不择手段的人,于是掰着指头数他们相恋的理由。
年纪差个三四岁倒也合适,又不难看,除了没有特别多共同语言,扎在工作上的时间多了点,硬件还算不错,挺称心的人选。
这么一想,疑虑又散了。
说到底她推波助澜是因为魏潇喜欢,但她并不希望她来插手自己的感情。她对爱情有向往,并且希望自己的感情不说成熟,起码水到渠成的,不然对自己、对对方都不公平。
好友实在,心眼不坏,正是因为这份善良,才让她被冒犯得站不上立场。
魏潇做的倒也不是特别过分,只是大家对诗对酒的时候,大张旗鼓地张罗她和江海阔坐一起,带头起哄鼓掌。后来想起来,一个女孩能在心仪的男生面前大刀阔斧露出不秀气的一面,蛮仗义的。
宣城泾县的人文底蕴很浓,朝朝代代都出文人,成玲耳濡目染受到熏陶,可跟叛逆心起来了似的,全场没有展身手,也没和江海阔有眼神交流。尽管她知道这样特别不礼貌,可心一横就过去了。
她是下了决心再不来的,甚至到后来,不愿和江海阔一块搭公交,冒着被魏潇打死的风险蹭上了顺风车。
魏潇趁着萧寅跟一群男生告别的功夫恶狠狠的在她耳根儿边上骂她矫情,数落她说起别人头头是道,关键时刻上不了正席。
成玲也挺委屈。
你给我保媒拉纤不是不行,可你不提前打声招呼弄得我措手不及是你的过失。淋一身水的时候你不在场不知道这尴尬事我不怪你,也理解你跟心上人独处的高兴劲,为了不辜负你美意,无论面面相觑多尴尬我都不说,以免听上去像在埋怨。可我也不欠你什么,非得卖身还债,怎么就成了矫情。
魏潇回去以后说什么也不理她,那种骨子里强势,是高墙大院里的小群体惯出来的,也是从小智商高被周围伙伴捧出来的。
成玲眼见着这么僵着也不是事,主动作揖告饶:“潇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希望我们在一起,可我不自在。你们从小一块长大,你喜欢的,不也不是他吗?”
闻言魏潇沉默了,也不强迫他们非得拧成一股绳,迎着她的目光照实说:“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真觉得你们挺配的,我不喜欢他,是因为把他当哥们看惯了。”
她看着她的眼睛,鲜少这么正儿八经说事,拔高了音量:“你没发现,不管他准备还是没准备过,出门在外都收拾过,哪怕是穿休闲装也不给人邋遢的感觉。他们这类人,一天到晚在实验室做实验,根本用不着见人,可他们对能看见自己外表的人很尊重,对你很尊重。”
她说着生气,冲着成玲发脾气:“可你怎么那样端着,到底懂不懂礼貌啊!”
成玲被劈头盖脸一通骂,都不带还嘴的。
她就是这么好脾气的姑娘,但凡她觉得有一点理亏就不会找理由争论,连辩白都不辩一句。
的确是她不了解也不理解,表现得怯懦扭捏不大方,是该找时间做好准备,私底下跟江海阔友善沟通一下,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可谁知这一推,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期末考试很快结束,成玲收拾行李回了家乡。
下了火车,乘上客运大巴,非常不正规的无组织大巴车,也没排队走流程,上车把钱给售票员,一抬眼,狭窄的过道上不出所料的已经坐了一溜人。售票员给接连上车的人递上一个小板凳或者小马扎,没人上了才满载着一厢乘客开动起来。
驶过大几个小时公路就入了山区,终点站也就设在这里,家家户户挂着大红灯笼,有些蒙了厚厚一层灰,笼在薄薄的山雾里。
成玲拖着行李箱坐上了熟人的三轮摩托,和一车野兔皮毛被运回了家。一路颠簸劳顿,车上的大爷都跟她打招呼说状元回来了,可行李箱刚拖回家门口李良玉就说:“来回车票那么贵,不是叫你暑假就呆在北京别回来吗?”
像不是亲生的似的。
成玲眼瞅着亲妈抱着小自己十七岁的弟弟喂奶,饱满的雪丘袒了大半个在外面。
李良玉嘴上是那么说,还是上前攥住拉杆,帮她把行李物品往屋里搬。
成玲渴得要命,把桌上的茶杯正过来,倒了点水喝。
说起来他们家关系有点复杂,李良玉是后来改嫁的。成玲的亲生父亲是在江里打渔的时候淹死的,甚至尸骨都没有捞到。
葬礼结束,坟里一搓骨灰都没有。
那时成玲才两岁,李良玉哭得整座山都能听到,发誓一辈子守寡,之后独自带着孩子,日子过得相当不易,最苦的时候立着贞洁牌坊,十几年过去,还是嫁给了别人。
成玲对赵小曲说的那些虽不是算命先生说的,却也不是完全没有依据。
就在这两年,李良玉跟县里的笔匠结了婚,觉得对不起她死去的丈夫,怕遭报应,信天谴,对成玲的性命格外重视。
生父的死因引人深思,同龄的小孩都能下水摸鱼撵鸭子了成玲还不会游泳,甚至,李良玉连河岸都不准她靠近。
大山里的水乡,山水纵横,有几条街紧挨着水,枯水期才能看到河底的淤泥,李良玉一不做二不休,从来不让成玲上街买东西。去年录取通知书下来,也不看考上了哪所名校,一看地址在北京,北方干燥的地方,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送人时,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别往河边走。
成玲敷衍着应下来,算是宽慰。
泾县除了蒙恬造笔的传说,诸葛笔更是鼎鼎大名,李良玉嫁的这个笔匠就是诸葛家的多少代传人,叫诸葛锋,笔锋的锋。
每回在宗祠里祭祖,安排置办的人都有他,成玲作为本地人很是敬佩,所以对这桩婚事并不反对,可给弟弟取名这么大的事她就不能看着不管了。
李良玉是个俗人,给成玲取名不走心,挑了她们那个年代烂大街的字组了个名,满是乡土气息,这回高龄产子,和现任丈夫有了结晶,差点给牙都没长齐的小奶娃取名诸葛大龙。
成玲虽然觉得自己起名水平也没高到哪去,可叫什么都比叫大龙好,抢着给弟弟把名取下来,四个字,诸葛汗青。
怕李良玉不同意,她说得还挺有道理——将来要拿笔写字的小子,可不能叫得太武侠,这个有逼格笔划又不算复杂,姓已经那么难写了,给要参加应试教育的孩子留条活路。诸葛锋表示同意,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李良玉给她打扫房间的功夫,成玲晃到后院,诸葛锋拿着放大镜在验笔,身上围着张墨绿色的围裙,表情严肃而认真,成玲怕打扰长辈干活,脚步一顿,正欲转身,诸葛锋却突然出声:“回来了。”
她回头,恭敬地叫:“锋叔。”
诸葛锋亲切和蔼,目光矍铄,慈祥地说:“知道你要回来你妈特意去买了只鸡,今天中午锋叔给你做风炖牡丹。”
他笑,问:“怎么样,在北京呆的惯吗?”
成玲不扭捏地说:“挺好的。”人好,就什么都好。
说到这里她想起答应赵小曲的事,哪怕别人只是随口一提,她也上心了,跟诸葛锋打商量,小心地盯着看:“我答应朋友从家里带几支笔给她。方便吗?”
诸葛锋干着手里的活,慷慨地笑:“那有什么不方便的,一会我给你挑几支,你拿去,多少支都行!”
成玲笑得甜美灿烂。
那头李良玉叫她,成玲竖着耳朵答应了一声,转而对诸葛锋说:“我妈叫我。”
诸葛锋笑得温和,一扇手:“去吧,小心屋口那板凳!”
“看到了。”
成玲随传随到,循声来到伙房。
李良玉正痛心疾首地看着腐烂发臭的牛肉,给塑料袋打了个结,递给她,差遣道:“拿去外面扔了。”
成玲有些受不了刺鼻的异味,捏着鼻头接过来,不理解地埋怨:“为什么好东西都要送给别人,哪怕放臭扔掉也舍不得自己吃?”
李良玉说:“留着说不定托人办事的时候用得着,好东西不送人到时候拿寒碜东西送人家?才在北京呆了几天就学了人家大手大脚的毛病,家里多少钱你又不是不清楚。”
说到这里她很坚决地给女儿派任务,“你在学校必须把奖学金拿下来,助学金也要争取。”
成玲茫然望着她:“为什么,又不是穷到连学费都交不起?”
县里比他们家穷的不计其数,放大到全国范围内更不必提。
李良玉戳戳她脑袋,龇着牙拍了她一巴掌:“花钱的地方多了不得拆了东墙补西墙,到时候筹不到钱,有你急的!我警告你,别在关键的事上给我犯糊涂。”
成玲没来由觉得气馁,避重就轻道:“我扔东西去了。”
李良玉问:“你听见没有?”
成玲留下纤瘦的背影,头也没回。
人穷志短,再努力也改不了天生的劣根,她难过的不是家庭的困窘和暂时的落魄,而是开始觉得世界美好的时候,一回首,遍地荒芜。
……
下午李良玉陪着诸葛锋上山砍毛竹,留成玲在家看孩子。
一岁大的小婴儿,砸吧着嘴,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成玲,忽闪的大眼睛清澈又纯净。
李良玉生下儿子后对成玲的关心确实不如从前了,她心里头不是滋味儿,可当弟弟在她怀里打挺,咧嘴对着她笑,而不是无缘无故地哭闹时,心已经软软的沦陷了。
血缘是个特别奇妙的东西,无论板着脸装得多么麻木不仁、面孔冷漠,都会无孔不入地钻进血液乃至细胞,沉迷在亲情中无法自拔,也不容挣扎半分。
她是给这个小自己十八岁的小子起名的人,也是看着他从满月长到这么大的人,舍不得他因为家里人努力补贴自己而受不到最好的教育,也不愿愧对诸葛锋对他们家的恩情。
家里没有半亩方田,也不养禽鱼牲畜,靠着走街串巷的老手艺谋生糊口,除去收购皮毛的成本,剩不了几个钱。
此时此刻,她望着弟弟长长的睫毛,琢磨着李良玉的话,放弃了拒绝施舍的念头。
现实残忍的时候,连逞强都是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