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倦鸟归(2)(1 / 1)
一个月多以前,正是林城最热的时候。
即使到了晚上,也只是多了一些微风,温度并未降低多少,许魏驰从“乾味”的包间里退出来,朝洗手间走去。
他站在洗手池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应该笑才对的。
今天,是许魏驰终于结束了手头上一场棘手的经济案件,并且升任二级检察官的日子,走廊尽头的包厢里,是为他庆祝的同事们。
镜中的许魏驰,精壮的身体上裹着还来不及换下的白衬衫,扣子解开了两颗,看得见若隐若现的锁骨。包厢里开了空调,他并不觉得热,但是此时在狭窄的卫生间里,不知是不是喝了些酒的缘故,他觉得有些燥热,伸手烦躁地扯了扯衣领。
大四那年通过了司法考试,毕业之后又顺利考进林城市检察院,短短四年,就成为了二级检察官。此时此刻的许魏驰,应该有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感觉才对,可是不知为何,在刚才那种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场合,他竟然感觉到一种噬人的寂寞,让他喘不过气来。
稳了稳气息,许魏驰转身推开洗手间的门,和门外正准备进来的人碰巧打了个照面。
那人和九年前一样,还是带了一副看起来重重的黑框眼镜,不同的是,他变得更强壮,更挺拔一些了,脸色也比从前更红润一些,眼神里多了一些生气。
他有些惊讶地盯着许魏驰看了几秒之后,才迟疑着开口:“许魏……”
“许魏驰。”许魏驰知道他是在辨认自己是许魏霖还是许魏驰,于是好心地接过话来。
陈乾歪着头想了想,脸色微微发红,接着朝他笑了笑:“噢,是你啊?真……真巧……”
许魏驰算是明白了为何陈乾脸色比当年好一些了,必定是喝了一些酒,连说话都不利索了,遑论从前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和同事在这里吃饭,你呢?怎么回国了?”许魏驰和陈乾为了不挡住来往的人,站到了走廊边上。
陈乾讶异地看着他,好像在问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的事。
好像知道了他的诧异什么,许魏驰从善如流:“当时吴晟跟我说过。”
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他拒绝了大四时实习那家律所的邀请,毅然从G市回到林城,他以为大学毕业了,她也该回来了,他有许多话想和她说,他想告诉她,他认输了。可是却只等到她去了英国的消息,随之而来的,是某次偶然和吴晟遇到,一起喝了两杯,吴晟恶狠狠地说:“刘一言这个臭丫头太他妈狠心了!”又不满地说到:“操!他妈的陈乾那小子也跟去了!”
许魏驰的大脑“轰”的一声爆炸了,后来,吴晟又杂七杂八地说了一些什么,他也听不见了,满脑子都是“陈乾和刘一言一起出国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原来,自己才是妨碍别人的那个人。
原来,是他白白耽误了他们三年;原来,没有了他夹在中间,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原来,这三年里,自己所有的纠结和踌躇,所有的不安与苦闷,所有的坚持和等待,都枉为他人做嫁衣,都是一个笑话。
可是,又能怪谁呢?当初,放开手的那个人,不正是自己吗?
许魏驰的脸紧绷着,呼吸有些急促,陈乾看出了他情绪不佳,却猜不透缘由。不想气氛就这样尴尬下去,陈乾主动打破沉默:“已经回来好几个月了,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嘛,国外的月亮,比不上林城的千分之一啊。”
许魏驰不知为何,对陈乾有种莫名的敌意,觉得他这个理工男在这里和自己咬文嚼字地拽诗句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却还是彬彬有礼地回到:“那是准备回林城定下来了吗?”
陈乾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笑着看他。这个笑温和而又疏离,却没有许魏驰对他表露出来的那种隐隐的敌意。
这时候,走廊尽头的包间门打开了,新来的小何被打发出来找说是去洗手间,却迟迟不归的许魏驰,小何礼貌地和陈乾打了个招呼,看着许魏驰:“许检,他们说怕你尿遁了,让我来检查检查你!”
许魏驰笑笑,朝他摆摆手:“没有的事,我只是遇到……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是朋友吗?
小何“哦”了一声,乖巧地回到包间报告情况。
许魏驰抬眼,发现陈乾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回来了。那么,她呢?
他一个人回来了,把她丢在了异国他乡,让她独自面对那些孤独和无助吗?
还是,他们一起回来了,要“定下来”了?
许魏驰发现自己失语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陈乾,可是眼镜片在灯光的照射下有些反光,许魏驰看不清他的眼神。
虽然是理科男,但是陈乾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根筋的傻小子了,这些年,察言观色也好,虚与委蛇也好,他早就练就一颗七窍玲珑心。看着眼前的许魏驰从见到自己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表现出的失神的表情和失态的举动,让他几乎确定,那个时候,刘一言的眼泪不是白流的,刘一言的那颗真心,也从未错付。
浑浑噩噩地回到公寓,工作一年多以后,许魏驰决定从家里搬出来,公寓是工作一年后的存款加上父母的资助付的首付,用了一年多才把尾款还完。
许魏驰废了好大的劲才把钥匙□□钥匙孔,进门后连灯都懒得开,重重地关上门,整个人颓唐地靠在门上,顺着门板缓缓地跌坐在地上,双腿蜷起,两只手臂无力地搭在膝盖上,深深地埋着头,耳边萦绕着陈乾的话。
*
“一言这个月月底的飞机回来。”
“她这次回来也不走了。”
“师大给她发了聘书,她应该会留下。”
*
果然,她回来了。
她终于回来了,并且不会再走了。
可是,她是和他一起回来的啊。
从七年前自己放开手的那一刻起,她出国也好,回国也罢,恋爱也好,结婚也罢,都和自己再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了。
*
“许魏驰,我们不要再这样互相折磨了好不好?”
“好。”
“我们就到这里吧。”
“好。”
“……”
“……”
“许魏驰。”
“嗯?”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不要再联系了。我们像以前说好那样,不要再联系了,把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掉,不要联系了,不要像闻瞾和于嘉成那样,反反复复地纠缠。”
刘一言没有说话,许魏驰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于是又道:“你……在那边,要……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可以的话,找一个可以照顾好你的人。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刘一言轻轻的回到:“嗯。”
又沉默了一会儿,刘一言声音有些颤抖:“许魏驰,祝你……祝你以后……”
许魏驰打断她:“就这样吧,好聚好散吧。”
刘一言又“嗯”了一声,她知道许魏驰在等她挂断电话,迟疑了半刻,她终于把电话挂掉,然后,他们像说好的那样,删掉了彼此所有的联系方式。
*
两年了,他已经两年多没再见过刘一言了。
两年前的春节,他曾在超市看到过那个熟悉的侧脸,但他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人家明明就在国外,直到后来无意间和吴晟提起,才知道,原来那真的是她。不过那时候她身边并没有陈乾,她好像是和妈妈一起去的超市,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站在收银台旁边,和高中的时候一模一样。
七年了,离他们分开,已经整整七年了。都说,每七年,人的细胞都会又一次彻底的替换,也就是说,每过七年,你就会变成一个全新的人了。可是为什么,七年了,想起她的时候那种复杂的情绪却从未变过?
十年了,他们在一起,是十年前的事了。可是为什么,这十年好像一场做不完的梦,让人又哭又笑,却又不愿醒来?
夜,静得可怕,只听得见许魏驰急促的呼吸声和不规律的心跳声。
黑暗里,他就像个在沙漠里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一样颓然地低垂着头,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浓眉紧紧地皱在一起,他紧闭着双眼,死死地咬着左手虎口,空旷的房间里传来他低低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