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倦鸟归(1)(1 / 1)
从B师大的人事部办完入职手续出来,刘一言心情大好,走出大楼,却被突如其来的阳光晃得两眼生疼,她狼狈地抬手遮挡住一些阳光,眯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下来。
她沿着校园里两侧种满一排排梧桐的小路慢慢往前走,斑驳的树影将她的脸照的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明明已经立秋,还是这么热。
林城因为地势的缘故,虽然不似其他南方城市一样闷热难捱,可是这恼人的秋老虎却也不是省油的灯,搅得人又烦又燥。刘一言一面慢悠悠地朝走着,一面在心里咒骂午后毒辣的太阳,却突然想起当年离开林城的时候,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从此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八年了,刘一言终于又一次领略到了林城的秋日风光。
大概是还没开学的缘故,校园里十分冷清,只有路过球场的时候有一些人气。她一边不紧不慢地在学校里闲庭信步享受着清新的空气,一边左顾右盼地欣赏着校园风光。
她发现,师大校园里,几乎每一条路的两旁,都立着一排枝繁叶茂的梧桐,枝干粗壮,像一个个卫兵一样,一丝不苟地矗立在道路的两旁。好像林城一中篮球场背后的那排梧桐树一样。
微风过境,微微开始泛黄枝叶轻轻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刘一言觉得这番场景实在是美好,心里不自觉地吟上“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复而,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眼眉敛了下来,换上一副哀戚的神色。
好像是特意为了将她从低落的情绪中解救出来似的,包里的电话突然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刘一言反应迟钝地拿出电话,看着屏幕上不断闪动的“哥哥”两个字,脸上的表情也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
接起电话,吴晟低沉的声音传来:“你好了没?我现在没事,过去接你。”
刘一言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看着不远处的孔子石像,拒绝到:“你别来回跑了,我打车过去就好了。”
吴晟冷笑一声,讥讽的开口到:“你饿死鬼投胎吗?现在才几点?你去了饭店人家给你饭吃吗?”
刘一言哑然,她只是不想吴晟来回开车那么麻烦,没想到又被人家损一通。
这些年来,吴晟性子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还是霸道和不讲理,他不由分说地决定到:“你在师大正门等我,我先带你到处转转,熟悉熟悉。”说完便兀自挂断了电话,剩下刘一言愣愣地握着电话,无奈地笑。
是该好好熟悉熟悉这个记忆中的小城了。刘一言心想。
刘一言算不得什么背井离乡的游子,无非就是小城里外出求学的莘莘学子中微不足道的一员,只是,她这条求学路,走得有些太久了。
高考完之后,她就去了东北滨城一所师范院校,离家2300多公里,虽说我国交通发达,但是连飞机也要坐五个多小时的路程,刘一言觉得把时间和金钱浪费在这上面实在是没什么意义,于是大学四年也只有寒暑假才会回一趟家。
本科毕业后,刘一言拿着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又坐上了去往更北边的英国的飞机,这一去,又是整整四年。
原想着英国研究生就读一年,学制短,只需一年就可以回家,可是......因为那个人,因为想躲着那个人,浑浑噩噩地把申请博士的材料递上去,迷迷糊糊地拿到录取信,又在这个昔日的日不落帝国苦熬了三年。
念研究生那年,春节没有假期,刘一言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过新年,虽然也有同去的留学生邀请一起过年,但是刘一言那段日子十分苦闷,听说那个人终于交了新的女朋友,胸口仿佛被人用力撕扯着,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于是拒绝了朋友的邀请,自己一个人煮了一盘饺子,费力地往下咽,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春节快乐。”到了夏天,这边刚交完研究生的毕业论文,那边又着急忙慌地准备博士入学,于是整整一年都没有回家。
博士第一年稍微轻松一些,家里人都念着她,尤其是外公外婆,还有奶奶。彼时,吴晟的事业刚刚开始起步,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却还是忙里偷闲地致电刘一言兴师问罪,责怪她太过狠心。于是春节的时候,刘一言跟导师请了几天假,买了张机票飞回家。
回国只呆了不到一周,在这短短一周里,刘一言绝不轻易出门乱逛,吴晟嘲笑她念书念出了一身懒癌,照这么宅下去一定嫁不出去云云,其实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是怕,怕遇到......那个人。
后面的两年,忙着搞研究,做调查,跟着导师满世界地跑,她竟是整整两年没有回过家了。爸妈倒是想她想得紧,办了探亲签证过来陪她几天,实在受不了资本主义的饮食结构,最后面如菜色地铩羽而归。
刘一言懒洋洋地站在校门口,来来往往的车辆在她面前闪回,在已经稍微柔和一些的阳光的包围下,她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一辆开得飞快的黑色越野车突然急刹车,吓了她一跳,那车却稳稳地停在她的面前。吴晟把车窗打开,架着墨镜的俊脸暴露在刘一言眼前,他朝她扬起嘴角,伸手摘下墨镜,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刘一言忍不住笑起来,走上前去,打开车门,驾轻就熟地坐进副驾驶座,装腔作势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拿腔拿调地说到:“开车吧,小吴。”
吴晟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刘一言恶作剧地趴在车窗上哈哈大笑。待吴晟明白过来,大手毫不留情地拍在刘一言的头顶上,放荡不羁地开口:“你这个新来的小秘书,怎么跟你吴总说话呢?”
刘一言一秒进入角色,扮楚楚可怜相:“吴总,人家不是那个意思嘛……”
吴晟一脚油门,把刘一言吓了一跳,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推了推墨镜,挑眉道:“那你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
刘一言故作娇羞状,扭扭捏捏地:“人家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吗?”
“哦?我还真不知道。”吴晟看都不看她一眼。
刘一言假装淬了他一口:“哎呀!讨厌!”
……
两个人同时笑到脸抽筋。
师大在离市区十来公里的大学城里,吴晟带着刘一言往市中心的方向开去,一面开车,一面漫不经心地问她:“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刘一言的手指在车窗上胡乱地敲,没有回答他的话,吴晟好像也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无所谓地耸耸肩。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吴晟专心致志地开车,刘一言若有所思望着窗外不断向后退的景色。到了市里,虽然还没到下班的高峰期,但是已经开始有些堵了,吴晟有些焦躁,右手食指轻轻地在方向盘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扣着。
刘一言倒是无所谓,堵车就堵车,反正也不赶着做什么大事,看着他的动作,想起以前,他心情不忿或是狂躁发作之前,总会有这样的小动作,食指轻轻地在什么东西上敲击,好像暴风雨前最后的通牒。
“最近不忙吗?”刘一言怕他又没耐心地发火,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似乎是没仔细听,敷衍地“唔”了一声,随即又反应过来刘一言是在问他话,答到:“还行吧,也就那样。”
这个话题没起好,刘一言有些兴味索然,不知该怎么继续,好在车流终于通畅起来,她却看到吴晟拐了一条更绕的路,她指着另外一条路,不解地望着他:“怎么不走红星路?”
吴晟瞥了她一眼:“亏你还记得那条路是红星路啊?去年为了治堵,那条路改成单行了,你没看见那边只有车过来,没有车过去吗?”
刘一言哪里会注意这些,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又看向窗外的车水马口。
八年了,刘一言暗自想到,这八年,她一路向北,而今,终于回到南方这个夏日潮湿,冬季阴冷的小城,这个春日桃李芬芳,秋天落红满地的小城,这个豢养了她的青春,却让她又爱又怕的小城。
从此以后,这里不再是“故乡”,不再只有冬夏。
从今以后,这里是家,这里有春天的蝴蝶和满山的杜鹃花,有夏天的红樱桃和聒噪的知了,有秋天的落叶和桂花的芬芳,有冬天的寒冷结成的好看的霜花。
她终于回来了。
像一只在外流浪了很久的倦鸟,她终于归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