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决断(1 / 1)
在聚春园茶庄二楼偏角落的包厢里。
东桥今天在此约见魏青柏。
仔细想来,这大概是他许多年来第一次主动约见魏青柏,但凡事都要有个了断,而他们的关系已然到了必须了断的地步。
一片袅袅白雾中,东桥给魏青柏和杨雪梅各倒了杯茶,今天他们没有带保镖,东桥自己也空手而来,所以要说武力冲突,基本上谁都占不到便宜。
木兰雕花的屏风,暗朱漆色的长桌,武夷山红袍的好茶,氛围刚刚好,就像午后聊天的场面。
看东桥清瘦憔悴的模样,杨雪梅迟疑着开口:“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亘古不变的劝慰,魏东桥却一点都没放在心上,这句话,他已经听腻了。
“你今天找我来要做什么?”魏青柏主动问。
东桥也不跟他拐弯抹角,“明月的事是不是你派人做的?”
“证据呢?”
“我会找出来的。”
“哦”魏青柏的语气里泛起怒意涟漪,“那你可以试试。”
杨雪梅不希望他们产生太大的矛盾,于是自己提着茶壶,一人满上一杯,东桥和魏青柏都很给面子地端起品茗。
“郭明在哪?”
“不是被傅春烟囚禁起来吗?”魏青柏佯装不知,“怎么倒问起我来。”
魏青柏清楚他的路数,偏头在窗口的花盆里摘了两片树叶,握在手中细细研磨了会儿,抬首继续道,“先前不是说过,让郭明假装投诚吗?为什么变卦?”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这个?”
东桥微眯着眼看他,后者的手在光洁桌面一下一下打着拍,思绪回到从前,酝酿过一阵子,他道,“这场复仇大局中,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自己被摆在了棋子的位置上?”
此番话出,东桥不愿作答,但平静的眼神已然说明一切。
魏青柏摇摇头,不以为然,“真正把你当棋子的是你自己。”
东桥眉峰微皱,似乎无法理解这句话之深意,对面的杨雪梅同样惊疑。
“下棋最重要的是心和智,这两者兼具,我们只能成为你的棋子,包括你自己。”魏青柏摩挲着指上的金色戒指,"表面上我在驱使你,但这么些年,多少局是你自己布出来的,我们各自明白。”
“这样不好吗?”杨雪梅不解,“东桥替你出谋划策解决问题难道不好吗?”
“以前当然好,但是,”魏青柏眸光暗沉,“有了比复仇更令人在乎的东西出现,这信任就不剩百分之一。”
东桥声音沙哑,难以置信地问,“所以明月成了你所谓不信任的牺牲品?”
魏青柏没有回答,他这样的反应在东桥眼里等同于默认。
事情已然到此境地,再多争辩又有什么所谓。
“我的刀有带吗?”
杨雪梅以为东桥要犯傻,赶紧阻在中间,严肃地对他道:“青柏当年救过你一命,加上这么多年的感情,还比不上那个女人区区数月?可别忘了,你现在姓魏。”
寥寥几语又哪里威胁得了他,魏青柏倒真不信东桥能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就像杨雪梅说的,这个男人,在名字前面还多了个魏姓。
匕首他今天正好带在身上,取出之时杨雪梅劝阻,魏青柏摆摆手,将刀放在桌上,移到魏东桥面前。
东桥拿起匕首握在掌心,认真观摩了几遍,“你不是很喜欢和我玩游戏吗?”他的眼睛看向对面,伸出左手,手心朝下,平摊于桌面,另一只手持刀抵在指缝间,“其实我也会这个把戏。”
刀尖移动,快成幻影,杨雪梅吓得惊叫出声,急忙用手捂住双眼,等到尖刺的声音停下才拿开。
“我当了二十年的魏东桥,做了二十年别人的替代品。”东桥露出笑容,“现在该做回我自己。”
说完,没有任何前奏,刀光一闪,他把自己的尾指截断,鲜血溅到杨雪梅脸上,她毫无防备,过了好几秒,才喊出声,魏青柏盯着角落里被裁断的,纹有魏字的那截手指,脸色差到极致,似乎没料到他会有如此行径。
“这个魏还给你。”东桥丢开匕首,用右掌包住左手的伤口,颤巍巍地站起身,“我不会让明月走得那么委屈。”
即便这样简单几个字,东桥仍然耗费莫大精力才说出口,血液从指缝涔出,他脸色丧白,从魏青柏身边离开时,连步子都迈不稳。
不过崎岖的路早就走惯了,这点艰难险阻能挡得了谁。
屋里二人还陷在惊吓或愤怒的情绪中,东桥已经推开扇门走出去。
廊道两边用透明玻璃窗隔着,偶尔留出几道大小不一的窗缝,掠进的风,吹在身上,人心都寒了。
东桥后背的白衬衫湿到一处,额上也沁出细细密汗,但他仍旧死死捂着左手的伤处,滴在地上的鲜血引来旁人频频侧目。
下楼梯时,前台的美貌服务员正在照镜补妆,不经意瞥到一眼,心脏差点跳不起来,她忙收起妆具,踩着高跟,急急跑过去。
“先生,出什么问题了?”
东桥却并不搭理,收紧手上的力道,往另一边走。
闻着这血腥味,服务员心里隐隐不安,于是掏出手机拨号给经理,一边追着继续询问,“先生,需要帮助吗?”
到了门口,保安上来协助,东桥半句话不多说,避开他们,往附近的医院,踉踉跄跄而去,路人见之纷纷躲远。
其实魏青柏有一句话应该是说对了,他的人生,从姓魏开始,就已经活得很明白。
什么时候和傅春烟见面,什么时候出国留学,什么时候归国工作,什么时候娶她女儿,什么时候压垮公司,什么时候完成复仇,甚至连死亡的时间都掐在三十岁之前。
但多米诺骨牌是个很可怕的定律,变了一个环节,之后的计划就全部倾巢塌陷,即便再努力,也恢复不到最初的样子。
东桥不是料错了傅明月,他只是低估了人的感情。
原来真正的爱,可以成为心灵的泊湾,他在这个泊湾停久了,便失去启航的动力。又或许是他自己软弱,在经历过孩童几经波折的拐卖,少年不壹而三的折磨,青年替人计策的苟活,到最后居然只因为一点点温柔体贴的爱恋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可是有什么办法,东桥这一生的幸福和温暖皆源自明月,悲喜哀乐都不由自主受她影响,他人的血海深仇,变得也没先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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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影从医院精神科出来,行在走廊上时依旧有些恍惚,自从见到那个与她相似的男人,便时常在噩梦中惊醒。
她不是胆小无能之辈,但见到儿子血淋淋站在面前,还是控制不住发疯发狂地嚎啕大哭。
自从丈夫去世后,她能勇往直前,且坚持到现在,完全是凭靠着儿子尚且存世的信念,如果连这个信念都崩塌的话,那人生所有目标都会失去动力。
这么多年来,她没放弃过一丝一毫寻找儿子的希望,甚至前不久撞见魏东桥后,马上就命人调查,可惜,得到的结果并不如意。
外面骄阳似火,姜影出了一楼正堂大门,打电话把司机叫过来。
来来往往的行人目光不时投注在这位美貌且气质出众的女人身上,她从包里掏出墨镜戴着,走到一旁等待,才没多久忽然听到远处失常的惊叫。
姜影循声望去,热气笼罩的中央花坛旁,正趔趔趄趄走来一个男人。干净的白衬衫被星星点点血渍染污,左手包住的地方,持续不断滴下血,在地上留下一路斑驳血迹。
旁人真是吓坏了,纷纷驻足观望,也有一两个颇具勇气的上前主动援助,不过东桥似乎已经没有那么清醒了,根本不搭理。
他唇色发白,满脸冷汗,呼吸急促,双眼也变得不清明,脚下步子凌乱,目标却很明确,一直到医院门口前的台阶才倒下。
姜影愣了许久才有所反应,她迅速摘下墨镜,惊慌失措地跑过去,大叫医生。
渐渐地更多人围上前,东桥觉得自己快被黑暗吞没,那些曾照亮他人生之路的光明和潜在心底最基本的良知,从今以后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出现。
正如大家所言,人死不能复生。他的妻子和他的良心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护士和医生推着担架过来,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被驱散开。
东桥有一瞬间忆起小月的故事,他不信鬼神,但他现在希望有这样的存在,明月会不会像小月那样,飘在空中注视着他。像最初时一般,跟他说,“从今以后,我叫你东桥,你叫我小月好了。”这叫法真亲昵,他其实挺喜欢的,不过以前没那样做,如今再没有机会。
“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