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哑巴(1 / 1)
“是我,老爷子叫我来这里的,”那声音畏畏缩缩,听上去像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灵亦可不敢随便开门,在这个人到门口之前她都未曾听见他的脚步声,而常人未习武之时脚步虚浮沉重,习武之人往往有副好耳力,不说数十米之类,但是如此近的距离不可能毫无觉察,现在只有一个可能,这个人强到就连灵亦都难以觉查。
“老爷子要你来干嘛?”灵亦朗声问道。
“他叫我来,叫我来干什么来着……对了,他叫我给你送点吃的,”外边那人明明可以一掌轰开这扇不堪一击的木门,但是他偏生要和灵亦玩起这种无聊的对话游戏。
灵亦想尽量拖时间,找寻机会逃走,便换上甜腻腻的假声,“那好,那我给你开门了。”
“好,你快点,外边怪冷的,”门外那人听了她的话还真的等了起来,灵亦注意到门外没动静后心中暗喜,蹑手蹑脚地避开屋内摆放的一干杂物,走到一边的窗户,对门外喊了一声,“你还在吗?”并借着这声音盖住自己开窗的声音。
回应的声音近在耳边,“你是在叫我吗?”
灵亦往上一看,一个脑袋垂在窗户上方,露出一半的面容,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团乱草绞结在一起,实在太脏了,脏得一头白发成了灰发,脏得就像刚从泥地里滚了一圈,脏得让人只能记住他的脏,却是连他的脸究竟长成什么样子都没记住。
这个脏老头见灵亦看到了自己便笑起来,声带就像用石子从玻璃上划过一样难听,还伴着倒吸气的喘息,让人怀疑他是不是马上就要一口气喘不上来一般。
“赫赫赫,你被骗了,”那脏老头怪笑几声,一手扣着灵亦的肩膀,硬生生地把灵亦从屋里扯出来。
这是什么人?灵亦脑内不过闪过这个念头,便被肩膀上的疼痛转移了注意力,她才发觉这老头的手也是一副萎缩成鸡爪的样子,看起来干瘦又脆弱,实际上力气极大,而且灵亦明明有内力护体,但是却被脏老头用指甲像是切肉一般轻易地陷入自己的血肉里。
那脏老头拎着灵亦跳到一旁的大树上,怪笑着对林间大吼,“赫——赫,林老头,给我滚出来!这个女伢子被我给骗出来了,愿赌服输,我们打一场!”
灵亦眼见老爷子从松木堆后绕了出来,同样也是中气十足的一声大吼:“脏老头,我已经说过我早就弃武了,你就放弃罢。”
脏老头听完老爷子的话,原本像是玩闹一般的动作,也变得认真起来,他又拎着灵亦跳下树,几步跳到老爷子近处,“你真的不管她了?”他用另一只手扼住灵亦的喉咙,情绪波动的厉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是不打算管这个女伢子的死活了?”
不该不听老爷子的话出来的,看来现在自己是拖了老爷子的后腿。
灵亦看着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转身不再看她而是作势准备离开,灵亦感觉脏老头扼住自己喉咙的手越来越紧,她几乎都快喘不上气,只能听着自己发出“赫——赫”的倒吸气时的声音,眼前都发起黑。
忽的她感觉喉口一松,大股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肺里,害得她呛了好几口,躺在雪地里不住地喘气,但是她却是笑了起来,终于活过来了,活着的感觉真好。
耳听到“扑通——”一声,溅起的雪粒翻飞,一部分溅到她的脖子里面,她也顾不上捡,只听见那个脏老头语气哀求地对老爷子说,“都这么多年了,我们就打一场吧。”
“……”老爷子没有说话。
“我们不打这一场,小喜就一直不原谅我,”那个脏老头几乎是要哭起来了,“你看我都这副模样、这个岁数了,为什么不放过我,送我去和小喜见面呢?”
灵亦直起身,她看到刚才还制住她的脏老头狼狈地跪在雪地里,身体缩着成一团,比之前看到的时候还要瘦弱,衣裳也是一缕一缕地挂在身上。
老爷子见她好好的,目光放柔,但说话的语气仍是那么冷酷,“还未见面我就知道,这债你一辈子也还不清了,到现在你还执迷不悟吗?你走吧,不送!”
“不,你说过的,你说过的!你不讲承诺!”
脏老头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越来越难听,尖利到刺耳。
老爷子却是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他,径直往木屋走去,灵亦也跟在老爷子身后,始终没有回头。
“不!我的小喜!小喜!我的小喜……”
只听见风雪“呜呜——”在林间飞闯,脏老头的呜咽声就像是飘荡在其中找寻不到自己方向的幽灵日日夜夜的悲号,离他们越来越远,灵亦背身关上木门,这声音便被掩抑在门背后了。
她接触到温暖的空气深呼一口气,虽然内脏的疼痛感还在提醒着她刚才几乎是九死一生,但是有痛感这才提醒着她还活着。
“刚才真是吓死我了,”灵亦笑了起来。
老爷子把怀里的铜酒壶往床上一扔,不去理她。
灵亦知道这件事是自己理亏,伸手去拉老爷子的手臂,讨饶道:“我错了,老爷子,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出去的。”
“哼,”老爷子哼了一声,“你若是听我的不出门,后边这些事都没了,你自己也就不会受这么大的罪了。”
“我错了,”灵亦拉着老爷子的衣袖摆了摆,“这次是我想拙了。”
老爷子本想晾一晾她,却耐不住她的讨饶,心下消了气,无奈地对她说,“你这伢子,就是心太冲,做事不计后果。我说了你几遍,你就是不长记性。现在还是脏老头留了情,要是别的什么人,一来就掐断你的脖子,你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我这不是被他的功夫吓到了吗,再加上他对我也没多大杀意,”灵亦有些委屈。
“你还委屈上了?”老爷子反而笑道,“武功不高,胆子不小,这样的情况,还敢妄图从窗户逃走,回去记得敷药。”
“这不是有两个人吗?我哪想到他就在窗口等着,”灵亦撇了撇嘴,不做解释,现在想来自己以为这样的举动可以瞒过脏老头,也实在是太天真了。
“姑娘,老爷子,”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怯弱男声,便是之前在门口听到的声音。
灵亦转头这才发现木屋里多了一个中年人,他缩在屋子的角落烤着火,想来就是老头子帮她找到的那个炭坊内部的知情人,看来之前他便是被脏老头胁迫着来欺骗自己的那人,灵亦虽说因为之前的事情有些厌恶他,但心知这并不是他的错,案件要紧她还是摈弃私人的情绪微笑地看着他。
老爷子挣开灵亦的双手,自顾着坐到床上,喝自己的酒去了,摆明是不想管这件事,任凭灵亦自行处理。
“嗯,”灵亦眨了眨眼睛,“老爷子事先已经和你讲过了吧。”
那个中年人看了看老爷子,又讨好地望向灵亦道:“姑娘找的是哑巴和软骨头吧,”他怕灵亦不懂又解释了一遍,“这是我们炭坊里的叫法。”
他苦笑了一声,“像我们这样的流民在炭坊里根本没有地位,连被叫名字的资格都没有,大家都是用这样的别名来称呼的。”
“请继续说下去,”灵亦示意道。
那人便继续说下去,“我们这批流民都是两个月前被招进炭坊里来的,说是冬季用炭量大炭坊忙不过来需要人手,那两人也是跟我们一块进来的,一个低着头不说话像个哑巴一样,另一个什么事都不会干,第一天干活就因为手脚慢被管事抽打了一顿,像个吃娘们软饭的软骨头,所以我们都看不起他。”
“你们没有问过他们以前是哪里人之类的吗?”
“怎么会?这里的流民哪个不是从前家里安安定定,到现在落到这样的地步又怎么会提起自己的伤心事?”
“那倒是,”灵亦想了想又问道,“那他们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就前几天吧,我也没太注意他们,应该说是没人会注意他们,平时也就哑巴和软骨头走得近一点,他们死了吗?哎,就算他们死在外边也没人会去注意吧,”提起这个,那个中年人似乎有些悲伤,声音也降了下来,“这种天气,这种年岁,不知会冻死多少人,这几天就连炭坊里的人都冻死了俩,我想偷点炭暖和暖和,但是炭坊里抓得好严……我就不该活过来,我的伢子若不是在路上病死了,估计也有十岁了吧。”
“节哀顺便,”灵亦也是有过流浪经历的人,自然明白这样的天气对于流浪者来说意味着什么。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就是街边的真实写照,破庙里挤满了人,无处可去的流民只好挤在避开冷风的街角,妄图依靠自己的体温来扛过这漫长得好像永远等到天亮那一刻的长夜。
那一年她好不容易熬过寒冬,却是没有躲过临近暖春之前的倒春寒。
夜里,她冷得实在不行,便抱住了那只总在墙角躲着的母狗,借着她的皮毛取些温暖,在她以为真的就要这样冻死在街边时,师傅出现了,把她领进了通燕坊的大门,而一同被带走的母狗却是实在没挺过来,死在那天的清晨。
她不想再想起这些事,但是流浪者的本能却是生生刻在她骨子里。
在送走那位中年人之后,老爷子回到木屋时灵亦已经不在了,留下的是温暖而整洁的屋子,老爷子捡起压在桌上的纸条,上面用木炭写着:“屋后留有东西,记得保重自己。”
他把这纸条往火里一扔,便推开窗,跳了出去。
只见平洁的雪地上突兀出现一个小丘,老爷子刨开小丘面上的雪,下面是大大小小几个包裹,他拍去面上的雪,又拎着包裹按原来的方式进了屋。
拆开一看,几件皮袄子,以及大量的熏制肉食,还有老爷子最爱的酒。
老爷子摸着厚厚的鹿皮制的皮袄子,满眼复杂。
而这份礼物的赠送者已经早早离开这片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