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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长假后开始工作的第一天,例行会议上果然着重说起那份未能及时提交的贷款合同以及后续的一系列恶劣影响。

刚在南美度假完的段总差一点就迟到了。他踩着点进会议室,赵桥看到他明显晒黑了,还残存些许纵欲痕迹的脸,就知道他肯定在给自己找完麻烦后度过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假期。

作为当事人之一,段成思的助理站起来解释来龙去脉,说来说去都是赵桥已经听厌了的那套:他确实告诉过黄秘书段总不在的消息。

要是赵桥这边再否认,那么关于黄秘书究竟有没有错误汇报段总行程就成了件死无对证的悬案。并不打算在会议桌上和对面吵起来的赵桥退一步,接受了他的说辞,从善如流地检讨一番自己的“错误”。

冷眼旁观了这场闹剧的陈庆忠接过话头,不轻不重地训斥赵桥两句,对他做出了看似合乎情理的处罚。

因为大老板先一步盖棺定论,后续段成思有再多心思都只能明褒暗贬地说了赵桥几句,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会议继续进行,坐下来的赵桥不声不响将会议桌上局势大致看了个明白:哪几个是亲段成思的,哪几个是保持中立态度的,哪几个是陈庆忠的心腹。

“年轻人今后工作要多加小心,可不能仗着有点背景和关系就乱来。”

会议结束后段成思特地留在门口等他。

“这次的损失那么大,陈总念着你是初犯才罚了那么点,想想好怎么补救吧。”

段成思说话的声音有点大,被留住的赵桥看到好几个人都侧目看他,尤其是魏延,充满兴味的目光一直在他和段成思中间流连不去。

“谢谢段总教诲,造成这么坏的影响我也不想,我今后会多注意的。”

赵桥不卑不亢地点点头,把教训应下,其余人见没什么后续就不再关注,慢慢散去。

只有魏延留下来,走到他面前。

“上次那个,是你男朋友吗?”

赵桥漠然地穿过他,不作答。

上午的工作在心烦意乱中度过,下午赵桥接到陈庆忠助理的内线电话,让他半个小时后上来一趟,陈老板有话要和他说。

赵桥处理完手头的工作,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搭上直通顶楼的那班电梯。

因为一整层楼都是陈庆忠的,所以门是虚掩着的,他还没走近,就听到门那边有人在说话。

“他这是示威给谁看呢?”

是陈庆忠助理何广昊的声音,听起来相当不满。

“他最近走私的那批货被扣了,刘元也被推出去顶罪,估计要给我们这边一点下马威吧。”

陈庆忠活了五十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自然比何广昊要淡定的多。

“我们上次把他洗钱的事逮个正着他还没吸取教训?”何广昊继续说,“然后因为小赵和我们一起去,动不了您就找小赵麻烦?”

“赵桥来了。”

赵桥进去后,他们也没停止对话。

陈庆忠简单地和他点点头,何广昊的反应就大得多。

“礼物我女朋友很喜欢,谢谢你啊。”

赵桥倒是没料到何广昊会和他说这个,随即联想到严峻生似乎也挺喜欢那份礼物。

陈庆忠面前没放公文,倒是摆了套相当精致的茶具。他亲自给赵桥倒了一盏茶,赵桥接过来喝了口。很好的茶叶,茶汤澄澈,入口回甘。

陈庆忠没和他说什么太复杂的,就大致和他说了下公司目前是个什么状况,以及上次那桩洗钱案背后的权利争夺。

听着陈老板的口述,赵桥在心里勾勒出了事件的大致轮廓。

“陈靖知道吗?”

“他现在正沉浸在那个姓黎小演员的温柔乡里,怎么会注意到这边的水深火热?”

赵桥听见陈庆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这个人从他严肃到不近人情的老板又变回小时候他去找陈靖时见过的虽然有点不苟言笑、但一举一动都在关心他们的那位长辈。

离开陈庆忠的办公室后,他没急着回自己的楼层,在没人的消防通道来回踱步。

没人能看出他一贯温和得体的外表下正因为紧张和焦虑全身紧绷。长时间离开烟草的戒断反应之一:他在假期前一天透支了接下来两周的烟草分量,为了不打破曾对自己许下的誓言,现在不得已在还债,而极端的环境压力又加剧了这一切。

他突然想见严峻生。

特别想。

这欲。望短暂地盖过了一切。

第四十章

周末,半露天的玻璃花房内,赵桥坐在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士对面,看似充满耐心地听她说话。

作为他正在走神的最好佐证,他的眼神好几次飘向了远方。回过神后,他下意识地牢牢攥紧交叠置于桌上的手指,努力驱赶走心中的一丝烦闷。

昨天晚上他照惯例回父母家吃晚饭,餐桌上看到了久不见的赵时明和梁莘。度过了最危险的头几个月,梁莘的肚子慢慢变大,行动上越发不便起来,回来的次数就自然减少。

晚餐后他本想回自己的住处,却意外地被他母亲拦了下来。他母亲用来挽留他的说辞是家里司机请假,让他明天白天送她去参加一个贵妇人间举办的沙龙。

他以为这就是个聊天喝茶的普通沙龙,便应了下来。

中午他送他母亲到约定的人家,刚离去就被主人家喊进去喝茶。与此同时,这位齐小姐便被半强制地介绍给了他,他再如何迟钝也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他不好当面给女孩子和主人家难看,只能和她坐在了开满的鲜花的花房里喝下午茶,美其名曰年轻人相互了解。

“听赵阿姨说你会弹钢琴?”

赵桥凝视着杯子里一口未动的奶茶,不太明白她怎么说到这个话题。

“会一点。”

不论他父母对他有多疏忽,在某些必要和不必要的教育问题上,他们都没有放松过。赵时明学的是大提琴,而他从四岁就开始在一位知名女钢琴家那儿上钢琴课。一直到他十四岁,那位女钢琴家因病与世长辞,他从她的葬礼上回来后就再没有正式专业地摸过钢琴,到现在许多技艺都早已生疏。

“一点是多少?”

“学了十年,丢了十年,现在差不多入门的级别吧。”

听到赵桥的回答,她露出整个下午以来最为真心的一个微笑:“那赵先生,我能邀请你去听下个月Jacques Rouvier的个人演奏会吗?我托人为我买到了入场券,却一直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伴,现在我觉得你挺合适的。”

“我得考虑一下。”

齐小姐的话匣子打开了,人也比刚才那个冷冰冰的玻璃美人要活泼些。她和他讨论自己在业余钢琴学习中遇到的一些问题。赵桥虽然多年没正经练过琴,但回答这些入门级的问题还不算难。

过了会,天空中云层渐浓,阴影落在他们每个人的头顶,像是不时要降下骤雨。

“快回去吧,淋湿了可就不好了。”

他们从花房回屋子的路上撞上了另外一对从外面回来的人。

两个都是熟面孔,可能其中一个没那么熟。赵桥一下子就走不动了。

“是我表姐和她男朋友回来了。”

他低声询问了一句:“……男朋友?”

齐小姐以为他是看齐萱看入迷了,甚至对她身旁的男人产生了嫉妒心,长眉微蹙,不太高兴的样子。

“对,我表姐有男朋友了。”

赵桥收回目光,抿紧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唯独陷进掌心的指甲泄露了几丝他内心的煎熬。

“表姐,这位是赵桥赵先生。”

年轻些的齐小姐拉着赵桥,将他介绍给那两人。

“齐小姐,你好。”

“我们上次见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赵桥吧,你好,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齐萱仍旧是赵桥上次见过的那样,长发高高挽起,翡翠耳饰色泽温润水头极足,穿了件藕荷色纹蜻蜓的旗袍,气质高贵,仪态优雅。她松松挽着严峻生的手臂,略一思索就叫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赵桥的名字。

“我也是。”

“表姐,我想邀请这位赵先生陪我去听Rouvier的演奏会。”

另一位齐小姐插入到他们中间,活泼地挽住赵桥的手臂。

“赵先生,这样看我表妹可是很喜欢你了。”听她这么说,齐萱倒是笑起来,“上次她说找不到伴,我给她介绍了好几个青年才俊,她都嫌他们俗,不肯和他们去。”

想不出如何回她这句调侃的赵桥扭头就看到严峻生也在看他。

严峻生今天穿了套银灰色的休闲西装,系细条纹领带。他正是最适合穿西装的身材。到下午领带有些松了,外套搭在手臂上,禁欲的气场略有几分崩塌,反倒添了点不多见的风流浪荡。

“严先生,你好。”

“赵桥,你可以不需要这么约束。”

“严大哥。”

赵桥有许多话想和他说,但身边相谈甚欢的齐家姐妹俩让他顿时失了心情。

昨天夜里他和严峻生通电话,说自己今天有事不能与他见面,严峻生刚好也说他要处理公司里的事。

说来说去他无意说漏嘴自己最近在戒烟这件事。

“那就戒了吧。”

严峻生这样说,赵桥还在想,到他们下次见面他估计真的就能彻底摆脱烟瘾。

想不到他们最后在这种尴尬的地方见了面。

严峻生是陪齐萱来的,齐萱去楼上换衣服,他也得跟着上去。赵桥不便和他多说,和另一位齐小姐道歉后,穿过零零散散的人群,找到正和一位夫人相谈甚欢的母亲。

“阿桥?你回来了?”她母亲见他神情不像是愉悦,惴惴不安地问他,“你怎么不继续陪齐小姐了?我特意问了,她最近在学钢琴,你肯定和她有共同语言……你怎么了?”

赵桥知道自己在气恼什么,但是他更知道自己不该把火撒在母亲身上。

“下次再有这种聚会,我还是不来了,不太好。”

“为什么不好,既然你单身……你在和人交往?”

他母亲一下子捉到了问题所在。

“算是吧。”

赵桥含糊答道,不去看她探究的目光。

客人们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了一楼和二楼,三楼开始就是完全属于主人的私密空间。

上楼后,齐萱抛下严峻生回自己房间换衣服。严峻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驾轻就熟地来到一旁的小客厅里,刚坐定就有管家敲门进来送下午茶。

待到齐萱再回来,已经换了身居家休闲的衣服。她撩起半湿不干的头发,倦乏地靠着沙发按揉太阳穴,显然是为几小时前的事情耗尽了心力。

严峻生不会不知道她的疲惫从何而来。

“今天的事谢谢你。”

上午,他经由齐萱的引荐见了她从政的舅舅。齐萱的母亲是他父亲的第一任妻子,二人于数年前和平离婚,齐萱跟了父亲生活,和母亲那边的关系没有断掉,却也说不上多亲密。

齐萱母亲和她父亲的婚姻纯粹是利益的推动。

不同于从商的父亲,她母亲那一系从政的居多。十多年前她的外祖父退下来,政界的衣钵由她舅舅继承,多年下来早已身居要位。

严峻生公司接下来要去竞争的那个项目就由他底下的人说了算。

如果没有齐萱的引荐为他打开这扇门,他能不能见到这位大人物还是个问题,更不要提后面的利益分成的问题。

“你如果肯和我结婚,很多麻烦都是可以避免的。”

齐萱睁开眼睛,用调侃的口吻来掩饰这并不如何精妙的试探。

“比如今天,我不用花那么多口舌来介绍你的身份,舅舅也不会问我为什么为了个陌生人去打扰他。”

“我觉得这样很好。”

严峻生的拒绝来得恰到好处,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语。

她很聪明,看得出眼前人对于单纯由利益推动的婚姻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种不置可否的态度,反而像是对什么人上了心,开始有意识地想要摆脱这种不清不楚的合作关系。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情况。”

齐萱知道的远远不止这些,她甚至还知道殷念这个人在严峻生最艰难的那几年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严总,我只是你要知道,我父亲在几次大会表决中偏向你,只代表他目前的立场。”齐萱故意拿话激他,“你们的关系并不怎么牢靠。万一我未来的夫家被你的对头买通,他会毫不犹豫地倒戈。”

“我以为你父亲是出于利益才站在我这一边的。”

“是啊,利益。”自知口头上占不了严峻生便宜,齐萱语带自嘲地说,“利益维系的关系有时候反而比虚无的婚姻更加牢靠一点。看看我母亲和我父亲,居然还能每年约着一起吃饭,一个带小明星,一个带我后妈,四个人和乐融融,好不快活。”

他们谁都知道,现在的严峻生已经不是当初接手公司,需要齐萱父亲施以援助的那个年轻人了。这么多年里,严峻生一点点鲸吞蚕食一些小股东手中的零散股份,用利益去诱惑那些不怎么坚定的墙头草,早就够他在大大小小的争斗中占据不败之地。

“叔叔近来可好?”

说够了那些枯燥无聊的正事,齐萱想要转换话题。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严峻生的反问更像是在陈述事实。他一点都不意外齐萱会知道,毕竟他父亲身边的贴身护理哪几个拿的是双份甚至三份工资,他心里都有数。

他就算再怎么想要封锁消息,也逃不过那么多双盯着的眼睛。

前几天他父亲的病理性检验结果出来了,确诊是骨癌。虽然目前还没转移,但是从医生委婉的话语,他能听出一切都不容乐观,情况随时可能会恶化。

最好的结果是明年过年,最坏的结果是连今年年末都过不去。无论撑到什么时候,只要他断气,律师开始公布遗嘱,一场不见血的厮杀就将开始。

那群想要通过他父亲遗嘱获取利益的叔伯们就像是盯紧病重狮子、想要上前分食最后一口血肉的鬣狗,虎视眈眈,却又没有谁敢真正上前一步。

过了会,不便久留的严峻生要告辞,齐萱穿着拖鞋送他到楼梯口。

“你在看什么?”

经过二楼时,严峻生停下脚步。

“我表妹看起来和赵先生处得不错啊。”

齐萱不明就里,下意识地跟着往里面看。她看见自己的表妹端坐在琴凳上,面前是她的斯坦威钢琴。她弹了一小段,听不下去的赵桥就皱着眉头替她纠正指法上的错误。

最后,赵桥替代她,坐在那里弹了一小段《致爱丽丝》,起初他弹得很不顺,后来慢慢找回感觉,琴音生动柔和起来。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郎才女貌。

“他们不合适。”

严峻生看到了许多齐萱看不到的东西,诸如赵桥其实不怎么耐烦,全靠骨子里对待女性的礼貌在强撑,再诸如他很焦虑,整个人绷紧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

“反正我是看不出来他们哪里不合适。”见严峻生面色如常,只觉得匪夷所思的齐萱叹口气,说,“你这话说的,简直像是你也有个妹妹,而这位赵先生就是你钦点的妹夫。”

可她更清楚,严峻生没有妹妹。

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喊住他。

“谢谢你前几年救了我父亲一次,没让他被关进去坐牢。今天把你介绍给我舅舅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严峻生在计划和她彻底断掉。齐萱是聪明人,不会看不出他没说出口,只是在照顾自己古怪的自尊心:他把说出来的机会给了自己。

“没有下一次了,严峻生。”

她含着眼泪,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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