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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是夜,可能是下午睡了太久,赵桥整晚都没能睡好。
醒时树丛被风吹过,发出如瓢泼大雨的沙沙声,一波接一波,打开窗子却仍旧是干燥凉爽的北国深秋。
他醒来,再也睡不着,看时间是清晨五点三十四。他翻身下床去一楼倒水,途中经过侧卧,看见门缝里漏出的灯光。
悬浮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将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们。
他们天不亮就起床,按一开始的行程去钓鱼。
赵桥洗漱更衣好,下楼发现早餐已经做好了。盘中是卷着胡萝卜丝与培根的金黄蛋饼,温热的白米粥盛在白瓷小碗里,他记忆里熟悉的味道。
有了昨天的教训,这次赵桥特意穿了薄毛呢外套来抵挡天亮前的寒意。
蒙蒙亮的天,四周弥漫着薄薄一层雾气。他们拎着装渔具的箱子,步行了莫约半个钟头才看到远处的湖泊。
湖边果然有柯泽说的守林人小屋,门没锁,里面摆放着全套的烧烤用具。
一望无际的湖泊表面看来波澜不惊。走近了后,赵桥发现这湖水虽清澈,但极深,深到一个人被吞没都不会有太多的惊扰。读书时,班上一个日本同学在喝酒后,和他们说起富士山下树海的都市传说:树海的湖底都是缠绕的水草,在这样的湖中自杀,尸体会被水生植物牢牢缠住,故而不会上浮给活着的人添麻烦,久而久之形成自杀圣地。
想得正入神,赵桥骤然意识到他们还要在这里钓鱼,便把某些倒胃口的联想赶出脑海。
微风吹过,黑暗的湖面漾起一圈圈涟漪,波光粼粼。
远处的层云透出不一样的彤色,天边星辰黯淡,是破晓的征兆。
尚未来得及迁徙的候鸟收集起翅膀下的风,向着太阳即将升起来的方向滑行。
忙着组装鱼竿的赵桥只匆匆抬头看了一眼。细滑的尼龙绳一直在跑,他尝试了几次打八字扣却都以失败告终。
早已弄好自己这边的严峻生旁观了他的前几次失败,适时向他提出了援助。
“我来吧。”
不知道在和什么较劲的赵桥摇摇头,重新折叠起鱼线。过去和赵时明、和他们父亲出去钓鱼时的记忆慢慢在脑内复苏,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前几次错在何处。
“我可以的。”
这一次他终于成功。
做完一系列准备工作,他们串好鱼饵,开始第一轮垂钓。
等待鱼上钩是个冗长无聊的过程。赵桥起初还盯着浮标看,后来他就看各种东西,除了毫无动静的浮标。
初生的太阳是熔化了的铜一般的红色。这是它一天之中最为柔和的时分,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直视它,不用担心被灼伤。
后来它渐渐变得光芒万丈,来不及闭眼的赵桥差点就被刺痛了双眼。
“小心点,别这样盯着看。”
严峻生的浮标动了动,赵桥还来不及发声提醒他,他便及时收了竿。
看到对方那边有鱼上钩,自己这边仍是静止,赵桥心中更加烦闷。
日出的壮丽景象驱散了黑夜的暗沉。金色的光芒洒满湖面,鸟挟着风,打散了一湖碎金。
本质来说,赵桥并不是特别喜欢钓鱼。因为无论是和谁去,他都是收获最少的那个人。赵时明和他父亲先不论,连周晟和陈靖都比他更受鱼的青睐,导致他每每想起都心中气闷。
“留心。”
忽然有人从身后揽住他。被从沉思中惊起的他看到自己这边的浮标动了动。他顾不上回头看就准备收竿,后方的严峻生有力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背,和他一起将鱼竿那头有点分量的猎物收回。
是条相当大的鲢鱼,挂在鱼钩上挣扎不已,却只能让鱼钩把它割得更狠。赵桥将它从鱼钩上取下来,扔进放战利品的水桶中,整个过程中他忍不住看了严峻生好几眼。
严峻生也在看他,这样的发现让赵桥忍不住手心出汗。
粉饰的太平无法永远维持下去。
他却在越陷越深,直到彻底回不了头。
除了总负责人的职责,柯泽平日里还有许多其他工作。他和赵桥他们说的是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他一般是隔天早晨到。
今夜显然就是他口中的“特殊情况”。更深露重的时分,他在老地方停好车,一个人走了十多分钟的夜路,来到周边这一带唯一一处有灯火人烟的建筑前,用严峻生给他的密码开门。
即使他已经刻意放轻手脚,可是铁门开合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仍旧清晰无比。
像是一片不引人注目的影子,他快步经过前庭,进到屋子里面。一楼没人,二楼卧室房门紧闭。严峻生在三楼等他,他走在回旋的楼梯上,并未留意周边的响动。
三楼的小型放映厅注重的是功能性与舒适,柯泽进去后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半边脚掌直接陷进去。
昏暗的头顶灯光与银幕发出的荧光形成对比。沉滞的空气中弥漫着焚烧过后的白檀木香气,厚重沉郁,带着股催人入眠的魔魅。严峻生坐在沙发上,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像是睡着了,动也不动,宛如一尊雕塑。
“坐。”
他睁开眼睛,指了指对面。
“想和你说句话真难。”
“有什么事吗?”
柯泽不在意他态度似的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
“有些东西放在我那里,难免夜长梦多。”
说着柯泽拿出让他特意半夜跑了一趟的东西——一块闪存,放在小桌上,缓缓推了过去。
严峻生没有伸手去接。他知道重要的不是这块闪存,而是以它为载体传递的某些信息,当中有一大半他早已通过其他途径得知。
“谢了。”
他睁开眼睛扫了柯泽一眼。柯泽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几年前,见到那个更加阴郁冷漠的严峻生。
好在严峻生很快从那种状态里恢复过来。
“还有什么事吗?”
“怎么不见你的那位小赵先生?”柯泽探寻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你们吵架了?”
“他睡了。”
墙上的挂钟时针正巧指向一,正常人都该在睡梦里。柯泽闭上嘴,略去他来时在外面见到主卧窗子还亮着一事,就当赵桥是真的睡了。
最重要的东西已经转交,柯泽再找不到理由叨扰客户。
“代替我老板问一句,你父亲还好吗?”
他站起身,活动一下在温暖到有点燥热的室内酥掉的骨头。白檀木的香气像是有魔力一般缠绕着他,将他拖向永恒的长眠中。他只坐了这么短短一会儿,睡意和疲惫就从身体的每一寸角落里涌出,让他不得不花费十二万分精力来阻挡眼皮打架。
“还算稳定。”严峻生粗略地答道,“能好到哪里去?”
因为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轻,柯泽只知道他后面又补了句,而不知道内容究竟是什么。
“你说什么……没事,我不打扰你了。”
想起些事的柯泽拿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不再继续追问对方明显不想细说的东西。
“回你家吗?”
“回去我一大早上还要过来,太折腾了。我去那边员工房里找个地方凑合一晚上就行。”柯泽露出副愁苦模样,用不甚在意的调侃语气反问严峻生,“难道你要把侧卧让给我?”
“我送你。”
没有如柯泽所想那般接话的严峻生也站起来,看样子是真的不打算挽留这位老同学。
“你真无情。”
柯泽半真半假地抱怨。
下楼的过程,严峻生状似随意地看了眼主卧里通明的灯火。
送走柯泽,他又回到这里。安眠凝神的白檀香气因为他们的进出淡了不少,可效果还在。他闭上眼睛,放任思绪在这几乎快化为实体的香气中发散。
医生不下一次告诉过他,他父亲的病情在一次次的反复中越来越糟糕。上个月末的常规检查中在腹腔发现了可疑的阴影,联系近几年病史怀疑是恶性肿瘤。
癌症就是这样一种可怕的疾病,不论上次病灶切除得有多完美,后续治疗康复得多圆满,患者的余生都要生活在死灰复燃的恐惧与阴影中。
有人敲门,敲了几次没得到回应就不再继续。
察觉到新鲜空气流入的一瞬间他就知道是这屋子里的另一个人进来了。
“发生什么了?”
是赵桥。他的脚步声被厚实的地毯吞没,一路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温热的身体和他贴着。
“一点小事。”
默契地,谁都没有去提这几天的冷战,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醉里生,梦中死。
严峻生睁眼注视他,几乎是纵容的。
“你在想什么?”赵桥困惑地抬手想要触碰他,却凝滞在半空,“你看起来不太好。”
严峻生看见赵桥好看的眉毛拧起,似乎是对空气中浓郁的檀木熏烤香气有点意见。他皱着鼻子,眼睛眯起来。这副模样让严峻生无声地微笑起来,笑容一扫先前柯泽见到的阴郁,从眼梢到眉角都染上一层温柔的亮色,脉脉动人。
“你不是应该和我保持距离吗?”
赵桥离他再近了一点,严峻生抚摸着他的脸颊,将他向自己拉近。
“我没事。”他的眼睛里还有些许迷茫,“你刚刚看起来很难过。”
他们间的距离只剩下一寸,可能是在此处浸淫太久,严峻生的吐息里白檀的香气尤甚。
“那就……安慰我,怎么样?”
赵桥不可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好啊。”
檀木燃烧成灰烬,余烬的温度与残香里,他欣然应允。
第三十八章
严峻生的父亲在某次手术后陷入了长久的昏迷。那段时间严峻生几乎是公司医院两点一线,好几次管家何伯看不下去催促他回去休息被他挡了回去。
他父亲曾经的英俊与风度都被贪婪的癌细胞吞噬殆尽,只剩下病床上这具干枯、虚弱又苍白的躯壳,连接着一根又一根的管道,艰难地维持着生命。
某个下午,他看到病床上的人醒了过来,身后垫着软垫,稍稍坐直了身体。
他安静地听完自己的病情,一言不发,眉宇间依稀有点他生病前的影子。严峻生说不清自己多久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了:沉疴和剧变改变了他的一部分性情,让他变得阴鸷固执。他的嘴唇动了动,微弱的气音证明他确实有说话。
“您说什么?”
他父亲的声音因为一次小手术变得嘶哑,他差点再一次没听出来他在说什么。等他听清,恍惚间他像是回到了许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孩子,许静云也没有婚内出轨、从家中出走。他记得那段时间她整日整日地泡在画室里,为了即将到来的个人画展做着准备。
画展的主题是“死亡”。他听她说起,第一反应是会看到许多丑恶可怖的东西,毕竟死亡是一个孩子所能知道的、最可怕的东西。但是在画展试开放阶段,他和许静云一起来到展馆,展馆布置的相当明亮,入目的也不是他噩梦里的那些东西,反而是色调平和到近乎枯燥的景物与微笑到近乎麻木的人形。
“为什么……会是这样?”
许静云撩起耳边碎发,望着远方。她今天穿了条白裙子,头发编成复杂的辫子,钻石耳饰闪闪发亮,古铜色的妆容凸显了她从她母亲那遗传来的一点俄罗斯血统,让她比以往任何一次看起来都要美得惊人。严峻生从未见过她如此深沉的模样,以至于有点愣住。
“因为……”她用一种饱含向往的神秘语调说道,“死亡将给予我们每个人宁静。”
他们的脸在这一刻缓缓重叠起来。
返程的时候,赵桥他们遭遇了航班无期限晚点,在机场滞留好几个钟头。他们将要搭乘的那班航班在来的途中遭遇了乱气流,现在降落时间还是未知数。
航空公司给出的答复是可以为他们改签成另一班目的地相同的航班,但是赵桥看了看时间,发现就算他们这次能准点登机,落地也是后半夜的事情了。
等待的途中,晚餐没吃多少的他们在机场附近的一家餐厅里又吃了点东西。赵桥到这会觉出饥饿,即使味道并不怎么好也吃了不少,直到严峻生出声提醒他深夜不宜多食,以免半夜肠胃不适,才搁下了筷子。
昨天夜里他和严峻生在放映室里打着安慰的幌子做。爱。
(删)一觉醒来外面早已天光大亮。
清理过的身体仍旧有几分酸痛,待他后知后觉想起被他们的体。液和汗水弄得一塌糊涂的放映室地毯,严峻生就告诉他上午家政已经派人来做过清洁。那副场景他光是靠想便觉得面子上挂不住,立马找了个借口岔开话题。
好在这一次他们没再多做无意义的等待。经历几个钟头的飞行,从已有入冬征兆的北方再度回到夏天一般的南方,哪怕假期还剩最后一天,飞机降落时赵桥还是生出一种一切随之结束的疲惫感。
在机场等了他们大半个晚上的司机一句怨言都没有,尽职尽责地将他们带到要去的地方。
赵桥住的地方离严峻生家不算远,但也绝对不近。严峻生把他送到他家楼下时,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钟头,正是城市最安静的时分。
还在困乏中沉浮的赵桥听到司机说到了,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是到了哪里。
他本以为对方会像之前一样在车里目送他的背影,却意外地发现对方跟他一起下了车,绕了半圈来到他的身边。
“我陪你上去。”
严峻生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向前走。他惊讶对方手心的温度和紧握的力度,居然就这样被一路带到了电梯上,按下了12这个数字。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去了对方住处那么多次,这却是严峻生第一次到他住的地方来。他还有严峻生那里的钥匙,钥匙……疲倦让他的思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电梯到他家那一层停下,他从严峻生那里抽回手,找出钥匙开门,可能是太累了的原因,好几次他都对不准锁孔。
好不容易开了门,玄关的声控灯应声而亮,赵桥站在门口,向身后沉默不语的男人提出邀请。
“进来喝杯茶吗?”
严峻生站在黑暗里,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走进了属于赵桥的私人空间。
和严峻生家的简洁冷色调不同的是,赵桥家的整体装潢设计都带着欧式的复古奢华,尤其是一整套中世纪风格的胡桃木家具。因为家政公司定时来打扫的缘故,空气里并没有那种久无人居住的沉滞感,反倒带着点清新剂的清香。
身为主人的赵桥到空荡荡的冰箱里找出矿泉水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
“抱歉,只有这个了。”
并不介意喝什么的严峻生接过杯子。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的在客厅静坐了约莫五分钟,。
“你要不要留下?”赵桥停顿了一会,补充完自己这么说的理由,“已经很晚了。”
再过一会儿,第一缕阳光就会穿透黑暗,照亮一切。赵桥注视着严峻生放下玻璃杯,手指放在衬衣的领口上,解开一颗纽扣,露出轻微耸动的喉结。
他站起身,朝他走来。整个过程赵桥都在安静等待他的答案。可他像一个真正克制有礼的绅士,仅仅亲吻了他的额角,而不是嘴唇。
“今天不了,我走了。”他放缓语气,里面充满了温情,却是用在说拒绝的话语上面,“再见。”
“一路平安。”
当严峻生离开后,想要去洗澡的赵桥从客厅的窗户里看到楼下对方的车开走,说不出是释然还是失落。
疲惫抽走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让他闭上眼靠在墙壁上,什么都不去想。
唯一可以预见的是,属于他的那个答案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