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忽如远行客(三)(1 / 1)
绵云拢聚,惠风和畅,室内室外一派清凉。
台阶下阴湿的地面上,残留着雨后晶亮的水洼。
克洛哀抱着和她等高的毛毛熊,坐在玩偶店的玻璃柜台上,在黑色裙裾下,晃荡着两条麋鹿般修长干净的小腿。
吴险如初见时一般,正对着她胡天胡地的乱侃。
从他当山西煤老板的曾爷爷,来北京打拼出一片天的爸爸,到意大利学金融,回国到处开店的他自己……
他时常妙语连珠,绕着一个话题,便能由表及里的层层剥开,又在节点,埋下他自己的逗趣的小彩蛋。
克洛哀却听的意兴阑珊。
她的目光透过玻璃推门,可见房檐上,迎风飘摇的金铃折着天光,荡开瑰丽的亮色。
时至正午,帕西仍然没有出现。
门窗的罅隙中,有凉风穿梭游弋,在她□□的双腿肌肤上,水纹般波动。
她的胸口,却燃起了一星半点的火苗,焚烧起细细的焦灼。
帕西的暗蓝色的劳斯莱斯,还停靠在商业街辟出的车位正中。
车子的金属外壳冰冷,映着光亮,折射出一串寥落的星子。
克洛哀怔怔的看了许久,那缕焦灼,就逐渐的,与昨晚他苍白的容色无缝糅合,陡然蔓延扩散。
她从柜台上一跃而下。
吴险的声音,因了这突然的变故,戛然而止。
他又被她猛然抛下的毛毛熊,砸的一脸茫然,再开口时,已经无意识的换了中文:
“克洛哀……小妹妹?”
————————————————————
克洛哀在柏油的马路上奔跑,长发被逆风扬在脑后,鼻间充斥着焦糊味道。
耳畔刺耳的鸣笛声,此起彼伏,她心里恐慌的情绪,千回百转。
“B座11楼……B座11楼……”
克洛哀默念着,她向来感性的大脑,此时冷却的彻底。
她虽然是初次来到这条商业街,却凭着以往对商业圈结构的印象,准确无误的寻到了B座大楼。
这座大楼与周遭的光鲜,格格不入,她却并不意外。
银灰靛蓝,错落有致的建筑群中,钢筋混凝土,纵横出最原始的,工业化味道。
数量可观的脚手架上,明黄的安全头盔细密分布,远远望去,似点缀了浩大棋盘的异色棋子。
克洛哀仰头一层一层数上去,初备泥胎的建筑,在她默念到“十”时,突兀的中断。
她早就想到的。
加图索派出自家的大杀器,时间跨度又如此之广,怎么可能仅仅是谈谈生意,这种轻松愉快的活计?
帕西鲜少暴露自己的脆弱面,昨晚的发烧也并非意外,而是某种血统实验后的负面反应。
他们的用途相近,帕西无比的了解她的身体状况,反之,她对他,也一直是心如明镜,只是从不肯显露。
如果早上坚持跟着他就好了……
可跟着他,他也只会怕我惹麻烦吧……
克洛哀揉了揉由于睡眠不足,就一直红肿的眼睛,有陌生的颓然情绪在她心底扎根。
其实我很听话的,只是你从来都觉得我不听话而已。
她置身于大千繁华的车水马龙中,嗅着人间百味,却忽觉自身的渺小。
其实无论对谁而言,她都是微不足道的。
克洛哀选择回到酒店等待帕西。
她记得路线,却苦于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只好一步一步走回去。
但由于她低估了这座东方城市的大小,想象中半个小时的距离,如此,便延展到了很远,仿佛无限。
冷月如陶瓷,破开一池碎裂的白霜。
克洛哀一瘸一拐的踩着晃晃荡荡的月光,回到酒店时,便觉得月亮也坡了一只脚。
她取出帕西交给她的备用房卡,伴随着“滴”的感应声响起的,还有熟悉的薄荷苏叶般清淡的嗓音:
“我还以为,你彻底丢了。”
克洛哀在心里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酸涩的味道在鼻腔中蔓延,随之汹涌而来。
房间里罕见的没有开灯。
克洛哀阖上门,在昏然的光线中和他对视。
帕西轻抬眉眼,原本清澈的两汪湛蓝,陡生异变。
他右眼里瑰丽的熔金色,随着他眼尾蕴出的笑意,迫出诡秘的妖异。
克洛哀咬紧了下唇,没有吭声。
她又抬手揉了揉愈发胀痛的眼睛,不声不响的直接走进了浴室,“嘭”的一声砸上了门。
克洛哀摸了摸镜前灯的按钮,顿了顿,还是选择了不按。
她四仰八叉的坐倒在浴室的地面上,继续揉着眼睛,又微不可闻的吸了吸鼻子。
浴室地面冰冷阴湿,她浑不在意,只是望着眼前混沌粘稠的黑暗,丝丝缕缕将眼球浸泡。
也不知过了多久,浴室的三盏水晶灯忽然就被人打开了。
那人在她面前半蹲下来,骨节分明的手上拿着一个原型铁罐,拧开后是橙黄青绿,酸粉莹白的水果硬糖。
她仰头看他,除了魔鬼般的一双眸子,他的面容依然英俊,只是苍白的仿佛石英的沙砾,浮在灯光中,隐隐透明。
克洛哀吸鼻涕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哼唧出声。
浑圆的两滴泪珠溅在他的指腹上,烫的帕西浑身一僵。
“我今天不该去迟的……”
他下意识的辩解,女孩无声的哭泣却越来越重,他手指僵硬的抚上女孩翘起的额发,语调渐渐的透露出些许的手足无措,
“怎么了……怎么了?”
————————————————————
克洛哀就着一整瓶的朗姆酒,嗑着水果硬糖。
盛满澄澈酒液的磨砂玻璃杯,是六棱的切面,映了微光,在男人苍白有力的手指下,熠熠生辉。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帕西倚在沙发上,耳畔女孩子灌酒的声音,没有间断的响起,汲水的小兽一样大开大阖,贪婪吞咽。
帕西似乎被这种情绪所感染,再度举杯,把酒水一饮而尽。他的视野蒙上薄雾,意识和肉体被倏然割裂,只余纤维勾连。
他向来自律,也很清楚这种状态,属于饮酒过度的负面反应。
但他今天丝毫不抗拒利用大量的酒精,来麻痹自己。
身旁克洛哀显然也是微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平衡点。她的长发如水泻,在酒液蒸腾的甘芳中,散发着好闻的奶香。
这场近似放纵的拼酒,究竟是……怎么开始的了?
印象中,是蜷缩在浴室的小姑娘委屈巴巴的脸孔,她糊在自己手上的泪水和鼻涕,她抚在自己右眼眼皮上的指尖,沁出的温凉。
他突然不肯再想。
脑部神经的剧痛,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经大有好转,只是会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袭来,将他一举击溃。
酒喝的越多,白天发生在西单大厦的事情,就愈发清晰的纤毫毕现。
慢镜头般无限拉长,老式影片的黑白,凝滞的压抑感。
镰鼬古铜色的枯骨,环绕成死亡的圣殿,恺撒的狄克推多和自己的奥古斯都,生成的炼金领域里,紫色静电摩擦空气,蛛网般勾连……
“我会记得还你的人情。”
那个俊美张扬如希腊雕塑的少年,金发亮烈的仿佛太阳,轻描淡写,却又慎重的掷下承诺。
我是为你而生的,但,惟愿两不相欠。
他的意识似乎沉入了极幽昧的深水,黑暗,沉寂,他举起双手,触摸不到光。
他只觉得冷。
“你会一直待在加图索家吗?”克洛哀的声音,萦绕在半空。
“不止我,你也是。”他凭着潜意识回答。
“你要完了,你的眼睛要坏了。”她咯咯地笑,说不出情绪。
“反正,迟早都要坏。”他感觉到唇舌不复流利。
“反正,明天还是早晨吧?”克洛哀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带了浓浓的鼻音。
“哪有什么早晨?”帕西看着她,忽然就笑了笑,很浅,转瞬即逝。
女孩已经换上了白色的睡裙,她耷拉着眼尾,呼吸很重。
此时的克洛哀,在帕西的眼里,毕加索的画作一样,变得抽象起来。
她像是绵软的一朵棉花糖,更像是一头漫步在密林里的,发光的白色独角兽。
无论她是什么,她都是柔软的,令人安定的。
是了,安定。
这种神经质的麻烦精,也会让人觉得安定么?他从未感受过安定,对于它的定义,就更加模糊。
帕西在思维彻底混乱之前,就很干脆的放弃了思考。
克洛哀似乎不胜酒力,东倒西歪的枕在了他的腿上,而他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揉着她的发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清楚自己抚摸的是一只小猫,抑或是小狗。
时间如漩涡,吸走了滋生在深夜的,所有的清醒。
帕西觉得自己,可能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咬了一口,当然,也可能是自己咬住了什么柔软的物什。
在梦与现实的夹缝里,他无法如常思考,呼吸紊乱,只是凭着本能,去探寻唇舌间的软滑的一丝甜,又夹杂着一丝果香的酸。
末了,才忽的记起,这味道,是橘子味的水果硬糖。
可硬糖,怎么会是软的呢?
他在最后一丝意识被困倦吞噬之前,伸手想捞过身旁可以移动的物品。
或许是靠枕,或许是别的什么,帕西能够感知到的,只是柔软馨香的一团,他怀抱的空洞被瞬间填满。
他只觉得温暖。
————————————————————
帕西再度醒来,是在凌晨与白天的交界。
昨晚过量的饮酒,让他的喉咙干燥灼痛,有如刀割。
他尚未完全清醒,只是摸索着想要起身,却被拉扯住。
他低头看去,浑身一僵。
克洛哀蜷缩着身体,枕在他手臂上睡的正沉。
她纤细的足踝抵在他腿上取暖,双手紧紧攥着他衬衫的衣角。
她侧脸的线条细致单薄,伴随着呼吸的节奏,她的身体极小的张驰起伏,有如一株夜间生长的清凉植物。
而自己的手,还紧紧扣在她的腰间。
他们在狭仄的沙发上相拥而眠,她如瀑的发丝将他们都斑驳包裹,似一只浅褐的蚕茧。
在了解清楚眼前的状况后,帕西觉得自己生平第一次,如此透彻的体会到了不知所措的滋味。
但好歹还知道,这个姿势绝对不能继续保持下去。
他小心翼翼的撤回抱着她的手,转而揽在她的腿弯下,把她顺势抱起安置好,又拿过搭在沙发靠背上的薄毯,将她裹了个严实。
他的动作似乎大了一些,怀里的女孩子不满的发出极低的哼声,帕西条件反射的伸手拍了拍她清瘦的背脊,目光投在她白净的睡颜上。
有月光渗进室内,水银般汩汩流淌。
清冷的光线下,克洛哀微张的嘴唇如花瓣薄软,透着与往常不同的,润泽的殷红。
他呼吸一窒,味觉于此刻倏然苏醒,是橘子硬糖酸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