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忽如远行客(二)(1 / 1)
夜色浓浓,华灯幢幢。
克洛哀盘膝坐在酒店套房的观景窗前,透过近乎虚无的玻璃,去窥探这座入夜后的东方城市。
隔了弥散的雨雾,各色灯火便如无根浮萍,婆娑在水面一层。
她拿着一把梳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理一头刚刚洗净的长发,柔和的浅褐,海藻一样的散漫。
她的睡裙雪白,垂落交叠的裙摆下,初笋般探出一只脚,纤秀光裸。
帕西在她身后的临时办公桌上处理公务。
为了方便照应,她和帕西住在一间套房里,她睡里间的床,他睡外间的沙发。
偌大的房间里,两个人的呼吸微不可闻,只有帕西敲击键盘的顿挫响动,和她的木质梳齿滑过长发的摩挲声,逐渐杂糅。
克洛哀知道帕西的工作繁忙,不然白天也不至于在驱车赶去下一个谈判地的时候,把她给遗忘在了原地。
不然晚上吃饭的时候,也不会偌大的一个房间里,除了刀叉碰撞的冷冽,就只能听见他的手机铃声,单调循环。
“这里的月亮总是看不见……”克洛哀看了半晌的灯火,感到没趣,小声嘟囔。
“这里雾霾很重,最近又经常下雨,所以才看不见月亮。”
本来她只是自言自语,帕西冷不丁的一句回应,把她骇的心尖一颤。
“你好好工作吧!”克洛哀把一双眼瞪的溜圆,没个好气。
帕西眉峰一挑,从扎堆的资料中抬头看她,黯淡的视野里,她的白肤白裙,就亮的有些晃眼。
你也是家族分配给我的工作,帕西默默反驳。
“很晚了,你该睡了。”帕西扫了一眼走向天顶的时针,开口叮嘱。
“不睡。”克洛哀斩钉截铁,在窗户前坐定,蜷成白白软软的一团。
帕西索性不再去管她。
长夜漫漫,时间如水微漾。
克洛哀不知道,自己究竟对着新买的白绸扇上的题字发了多久的怔。
待她回过神来,仰头可见挂钟钟面上,依然浮动着斑驳的灯影,耳边敲击键盘的声音,却不知于何时消散。
“帕西……加图索?”克洛哀困惑的转头,可见昏黄的光源下,男人垂落耷拉的手臂上,唯见指尖一点苍白。
帕西伏在案上,双目紧闭。他原本清隽温润的一张脸孔,此时生气全无,雕塑般冷硬惨淡。
一切都来的没有任何征兆,克洛哀霎时被恐惧扼住了喉咙。
她几乎是本能的,连滚带爬的奔到他身边,听到他的呼吸声微弱而紊乱,她使力晃了他好几下,却不见他有醒来的迹象。
她凭着印象一通乱摸后,才通过灼热的手感勉强确认了,他恐怕是……发烧了。
帕西·加图索也会发烧?为什么?克洛哀彻底懵了。
自她认识帕西以来,这个人就是一台精密运作的仪器,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分分秒秒划分精却,情绪也是收敛完美滴水不漏。
更不用提,生病这种和他极其违和的生理状态。
大概是,仪器也得有卡机翻修的时候吧……克洛哀边找着令自己信服的理由,边把帕西的手臂架到自己脖颈上。
克洛哀虽然长成了一小只,力气却大的惊人,她半边身子承载了帕西几乎全部的重量,倒也还能行动自如。
唯一的障碍,是他们之间相差太多的身高。
克洛哀颇为纠结的拽着帕西,把他往床的位置转移。
她低头觑他垂落在自己肩头的面孔,看他意识全无的,被自己当成破麻袋一样拖在地上,就不由得懊恼起,自己停滞不前的身高。
如果她和帕西一样高,那她就可以轻轻松松把他扶过来;如果她比帕西更高,那她就能像他拎着自己一样拎着他,就像拎一只小鸡。
克洛哀一念至此,默默磨了磨牙,更加懊恼。
这委实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待到她把帕西挪到床上,扯过被子盖上,她光洁的额头上已经有了微湿汗意。
克洛哀从柜子里翻出药剂冲泡,又把毛巾浸水卷好敷在他的额头上,帮助他降温,她一刻也不敢停下。
她捧着他的头给他灌药时,帕西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但这点意识并没有给克洛哀带来好处。
相反,苦涩的药液涌入喉咙时,他眉心紧蹙,颇为不满的摇了摇头,嘴里含混不清的吐出了一句话。
他的嗓音还带着高烧时粘稠的沙哑,气力也微弱:
“克洛哀·古尔薇格,你不许惹麻烦。”
病中意识混沌的他,不再收敛情绪,语调尽是隐忍的不耐。
克洛哀尽心尽力,却被点名批评,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对着他仍然沉睡的面孔,茫然的望着。
等她逐渐的回过味儿来,不由得气的七窍生烟。
小姑娘绷着一根细长的手指,恶狠狠戳在他鼻尖上,龇牙咧嘴的,想要使坏,又不得要领。
克洛哀颜色本就生的浅,此时更是阴云笼罩,面上一片煞白。她憋了许久,才一字一字的,把自认为很有力的话,从牙齿缝里蹦出来:
“你活该!”
帕西的眼睑泛着疲倦过度的淡青,垂下的浓密睫帘微颤,呼吸的节奏开始趋于稳定,却仍是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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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西是被春日晴好的阳光唤醒的。
经历了一夜风雨如骤,天光清透澄明。
未用窗帘遮掩的一整块观景窗,反射了碎裂的淡金,平滑璀璨,恍如镜面。
他的意识逐渐苏醒,却仍阖着双目,感受到眼皮上跳跃着猩红的、不规则的光斑。
太阳穴那里余痛未消,原本酸涩紧绷的肌肉,却已经最大程度的放松了。
帕西缓缓睁眼,看向观景窗,开始运作的大脑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
我终于睡了一次床。
他觉得好笑,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沙发的怨念,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可我为什么睡在床上?
帕西终于彻底的清醒过来,他开始回忆昨晚的事情,却也只恍惚记得,一个人在自己扭曲的视线里,不甚成形的影子,还有萦绕在鼻尖的甜软香气。
婴儿一样融融的牛奶味,幼.齿又熟悉。
他心里有了猜想,掀开被子,正欲下床,一眼扫过去,却怔了一怔。
深灰的羊绒地毯上,蜷着一团白软软的不明物体,她的脸和四肢,都乌龟一样缩进宽松的裙子里,唯有浅褐的长发如瀑,乱七八糟裹了一身。
“克洛哀?”帕西尝试着戳了她一下,却看她不满的翻了个身,纤细的四肢一下子舒展开,脑袋也“嘭”的一声巨响,撞上了床头柜子。
她默默抽搐了一下,开始滚来滚去哼哼唧唧,看着可怜巴巴。
帕西第一次见她这个样子,无奈之余,又被她滑稽的想笑。
“克洛哀,我要出门了,你上来睡。”帕西尝试唤醒她,未果。
他索性伸手,直接揽在她的腰间和腿弯,把她一把捞了上来,团了团塞进被子里。
被他一塞,克洛哀却挣扎着醒了过来。
她一把攥住他刚要撤走的手臂,开始胡言乱语,看上去,是在撒起床气:
“你就是活该……我要出去,我不睡觉……你就是不想带我出去……”
帕西看她红肿的兔子一样的眼睛,默了一默,最后开口,嗓音低沉清淡:
“想出去就快去洗漱换衣服,给你十五分钟。”
克洛哀从床上一跃而起。
帕西开车带着她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克洛哀还在副驾座上瘫着打盹,意识浮浮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帕西半拉半拎的领着她下车,把她扔在商业街大楼下的一个自助书店里,再把买好的汉堡奶茶塞在她手中,再三叮嘱:
“我在B座11楼谈生意,你待在这个书店里不要乱跑。”
顿了一顿,仍是补充道,
“我今天只有这一桩谈判,不会丢下你,等我来带你吃午饭。”
他看着克洛哀点头应下,才放心离开。
克洛哀几下啃完手里的汉堡王,咕噜咕噜吸着奶茶,很快便觉得没趣。
她在各类书架中穿梭,一路翻翻拣拣,尽是她看不懂的中文方块字。
她漫无目的的逛着,却意外的发现,书店和隔壁的玩偶店,只用了一层玻璃幕墙隔开。
她趴在玻璃墙上,怔怔的望着隔壁货架上各色软绵绵粉嫩嫩的绒娃娃……还有唾沫星子乱溅的导购员,熟悉的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
吴险刚推销出去一只垂耳兔,收完帐一晃神,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隔壁书店的玻璃墙上,窄袖黑裙的娇小女孩散着漫卷的长发,皮肤水滑白亮的扎眼,正翘着尖尖的下颔,十分萝莉做派,又颇为嫌弃的望着他。
吴险揉了揉眼睛,甚是惊喜。
他扯过身边货架上的一只等人高的毛毛熊,卡在玻璃幕墙上,用意大利语扬声喊道:
“克洛哀!你爸爸又把你扔了?”
“我的新店刚开业,过来!小哥哥带你玩!”
克洛哀望着毛毛熊很是无辜的湿漉漉的黑眼睛,和目测起来很是受用的手感,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