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忽如远行客(一)(1 / 1)
春日的阳光绵软,风声过耳,余音清澈。
有浅薄的枝叶间隙,投下了滤影,在她纤凸的锁骨边缘,擦出亮色的光弧。
女孩缩在树影里,攥着树枝,一心一意的戳着毛毛虫。
街道两侧,色彩驳杂的人群涌动。
来往的自行车清脆的摇铃,小商贩经久不绝的高亢叫卖,小跑起来,长发和裙裾一起飞扬的异族少女……皆是真实的、温暖的烟火气。
一切都是新鲜的,她憧憬又恐慌。
女孩纠结了一会儿,便坚定的保持着蹲下的姿势,继续埋头,戳着胖嘟嘟的毛毛虫。
她似乎感到没趣,便时不时的抬头,觑一眼,这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
手机铃声大作,刺耳单调的旋律,她却等待已久。
她找到接听键滑过去,那头就传来了男人温雅好听的意大利语:
“克洛哀·古尔薇格,你在哪里?”
女孩茫然的四顾,诚实的回答:
“不知道。”
电话那头默了一默,随即指导:“用手机照相机,把周围的景物拍下来,再发给我。”
克洛哀在屏幕上戳了一圈,找到了照相机,打开。
6寸的屏幕里出现的,不是四周熙攘的人群,而是她陡然被放大了几倍的眼睛。
那双夸张的蓝眼珠子,被曝光过度的像素过滤了一遍后,委实惊悚。
克洛哀木着脸,似乎有些困惑。她不明所以的甩了甩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抛物线。
她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在马路牙子灰扑扑的大石头上,摔断了脑袋。
克洛哀知道,帕西·加图索一定能找到她。
她对他向来有自信,尽管关系糟糕透顶。
所以,对于是在原地等待,还是边逛边等,她没有纠结的选择了后者。
克洛哀漫无目的遛过了几条马路,戳过了几棵树上的毛毛虫,顺着一个方位,径自走向一条街。
这条街的入口,靛蓝的牌匾上浇筑了五个铜金的方块字,笔锋写意。
乍看上去,青瓦勾檐,古意盎然。
克洛哀随着人流涌入,发现这条街内部的建筑偏向现代,中国元素和巴洛克风格杂糅,虽说不伦不类,倒也浑然一体。
人潮拥挤,三五凑成一团,便很容易挡住她的去路。
克洛哀低着头,努力的,在他们的间隙中穿梭。实在挤不动了,就原地蹦哒两下,聊以慰藉。
过程很无聊,没见过世面的克洛哀,蹦哒的很开心。
此时临近中午,云絮散尽,阳光亮烈。
克洛哀在高高的日头下蹦哒,额头上渐渐沁出晶亮的汗珠,暗红的连衣裙裹在身上,此时也成了束缚。
她唯有一张面孔素白,始终木着,完全看不出已经热的心口发慌。
地面蒸腾起灼人的温度,混杂着街头小吃的气味,一股子挠人的软糯米香。
她僵硬的立在街边,感受到腹部空空如也,开始很认真的思考,帕西是不是故意晾着她,以及,和他见面之后,打架打赢的可能性。
正纠结着,对面街上,一个推着玻璃柜的老爷爷突然朝她招了招手。
克洛哀心中正委屈,便从善如流的过了马路,看那个青袍马褂、头发灰白的老爷爷仔细的打量她,一双昏花的老眼瞬间发亮。
“小姑娘真可爱,比我孙女儿还漂亮,从美国来的吗?”一口纯正的京片子。
克洛哀有点懵,用意大利语接话:“你是谁?你在说什么?”
“读中学了没有?怎么不跟着爸爸一起逛王府井啊?”老人毫不介意。
“你在说什么?”克洛哀点点头,随即脑袋里灵光一现,“你认识帕西·加图索?”
“看你这么可爱,爷爷送你个冰糖葫芦吃。”老爷爷笑的没了眼,“我这可是正宗的北京糖葫芦,外国是吃不到的哟……”
克洛哀还未来得及反应,老人已经从他宝贝的玻璃柜里拿出了一串东西。
那东西艳光四射,鲜红欲滴,外面一层糖晶散着甜蜜的香味,宝石璎珞似的好看。
“拿着呀!别不好意思。”老爷爷把糖葫芦往眼前这个瓷娃娃似的小姑娘手里一送,顺手揉了揉她两鬓的编发。
克洛哀如遭雷击,毛骨悚然,显然不懂自己鸡同鸭讲了半天,到底遭遇了什么。
发丝上还残留着老人的温度,陌生的羞怯就在她的心口迸发,又从头发丝一路滑向了脚趾尖,她莹润的耳尖染上绯红,大眼睛溜了几溜。
她在无所适从中,一口啃上了最饱满的那颗山楂。
听到糖晶清脆的碎裂声,她把磕的生疼的牙,从糖葫芦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把她终于想出的交流语,从牙齿缝里挤了出来:
“喵喵喵?”
老人眼睛又一亮,把另一串冰糖海棠从柜子里□□递给克洛哀,哈哈笑着回复:
“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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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绚烂的霞光敛尽,天际开始泛起油亮的墨色。
帕西找到克洛哀时,她正猫在一家扇子店里,以躲避将落的大雨。
她伏在深红的雕花木柜前,脊背顺势弯成柔软的弧度。
她的长发凌乱,随意编成松垮的辫子,垂在肩头一侧,额角不听话的绒毛,也直棱棱的翘起。
白色光源下,她的肌肤柔腻,奶猫的毛皮一样水滑光亮。
她和老板交流的正欢。
老板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一身黑丝绸的长袍马褂,样子却没个正型。
大背头白面皮,一双桃花眼生的颤巍巍的好看,笑起来两个小虎牙一露,非常讨喜。
他说,克洛哀听,他说的是叽哩哇啦发音流利的意大利语。
“这把折扇,看到了没有,湘妃竹的扇骨,苏杭上好的白缎子,高贵!洋气!只要一千八,你买回意大利,你所有的闺蜜都羡慕你……”
帕西的眼角抽了一抽,发现克洛哀居然听的很入迷,时不时还点头肯定。
“克洛哀·古尔薇格……”他尝试着开口唤她,而对方恍若未闻,并不答话。
倒是老板一眼看见他,目光从他一身高级手工定制,到他手中黑伞的logo上一路扫过去,一双清澈流丽的桃花眼,刷刷的放起了电。
“您是这位小妹妹的男朋友吧!”老板一拍大腿,发现对方没接话,迟疑道,“哥哥?”
帕西仍没接话,他一锤定音,
“爸爸!没想到您这么年轻,女儿都这么大了,哈哈哈成家真早……”
帕西觉得自己又噎了一噎,因为找到一个具体的词,来精确定义自己和克洛哀的关系,的确不容易,而养父这个暗示意味颇浓的词,又委实说不出口。
“我是她的监护人。”帕西微笑,作了最后挣扎。
“都一样都一样……”老板哈哈笑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气氛已经尴尬到了极点。
“走吧。”克洛哀看了他一眼,终于肯吭声解围,她手里攥着那把白绸折扇,坦然的走到了店门口。
“您看,这……”老板摊手。
“这把扇子我买下。”帕西递卡。
“您忒有品味!”
“……谢谢。”
帕西结束和老板的纠缠,转过头去寻克洛哀时,发现她站在这家店颇高的门槛上,对着房檐上垂下的水帘发呆。
门外已是大雨如注,风却和缓。
她耳畔的气流被倏然搅散,眼前通透的雨幕上,有金属的冷光粼粼波动,是帕西撑开了十二骨的英伦黑伞。
她倚在门前,仰头望他。
女孩目光里的淡漠,被雨夜荡开的缥缈光影调和,洇开了细细的妖冶味道。
帕西知道她在生气,只是心中无波无澜。
家族指派的任务的特殊性,让他不得不在中国整整逗留三个月,弗罗斯特的一句“除了你没人受得来”,让他又不得不带上了克洛哀这个累赘。
他忙于工作,自然就疏于克洛哀,这才有了今天把她弄丢的状况。他对她不能说不上心,只是这上心,就带了机械的应对。
两人相对无话,行动倒是默契,几乎同时迈入了滂沱的雨中。
伞只有一把,帕西就不得不尽量迁就她的身高,微微躬下了身子。
这么一来,他倒是注意到了她今年的身高,相比于去年没有多少变化。
可能注定要长成娇小的身材。
终究,是个女孩子……帕西一念至此,再想起自己今天弄丢她的行为,心态就微妙起来。
雨声渐密,尽管克洛哀是小小的一只,一人用的雨伞也未免显得局促。
况且她还怄气似的,努力的在这逼仄的天地里,和他保持距离。
“今天抱歉。”帕西忽然开口,两个人相处,总得有一个人来打破僵局。
克洛哀只是把嘴闭的更紧,使力踢踏着脚下深浅不一的水坑,似是在发泄。
帕西用眼角的余光,上下打量着她,认真思考着究竟是拽着她的衣袖,还是拎着衣领,才能让她站过来一点。
他空出的那只手将将伸出去,身旁的女孩子就被路上陡然横出的一块小石头,绊了一跤。
她这一跤跌的猝不及防,脑子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体就已经挣扎着扑棱起来。
对于递过去的手,被失去平衡的克洛哀一把攥住,帕西也是猝不及防的。
好在他反应快。
他帮克洛哀稳住平衡的同时,顺势把她往自己身边扯了扯,见她没有挣扎,这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好一会,女孩手指软而湿润的触感,才渐渐的从他迟钝的神经中探出,一路蔓延,细密覆盖了整个手心的肌肤。
“其实你的手机里我装了定位软件。”帕西无意识的摩挲着女孩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说话,试图找回双方都熟悉的相处方式,“但只帮我找回了你摔坏的手机。”
“扇子店的老板叫吴险,名字很好听。”克洛哀终于作出回应,说的却是不相关的事情,嗓音是软糯的,没有发火的迹象。
帕西不置可否,吴险……五险一金?
“他爸爸叫吴一金,也很好听。”克洛哀慢声细语。
帕西颔首,品味清奇。
说来也很奇怪,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身上的怒意就散尽了。
帕西在短暂的停顿后,终是习惯性的在气氛缓和后,在唇角勾出清浅的一个笑:“要一起吃饭么?”
克洛哀抬头,看他清隽的眉眼映着雨水,似是拢着一层湖光山色,她心里的怯意悄然蔓延。
两人交握的手被她攥的太紧,微微有些出汗,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客套。
“好。”克洛哀努力把手掐的更紧,低头却嗅了一口空气中浮沉不定的薄荷香。